
【浪花·岁月】被劣币驱逐的良币(赏析) ————读辛弃疾《水龙吟》
叶嘉莹先生认为,宋词中最杰出的词人,非辛弃疾莫属。她提到辛弃疾时,是把他和屈原、陶渊明、杜甫并称,那都是一代文学之代表,换言之,她认为,宋词的代表人物就是辛弃疾。在她看来,辛弃疾的每首词作,无论是长篇大作吐露胸中气韵,还是信手涂鸦随意嬉笑怒骂,都是佳作。这是何等的评价!套用一句俗语,一个人作一篇好词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作好词,每一篇都是好词。
辛弃疾是豪放派词人。宋朝的豪放派,虽肇始于苏轼,但只有到了辛弃疾时,才隐然有了能对抗婉约派的态势,因为这时候国仇家恨,不只是辛弃疾,而是以他为首的一大帮词人,都在用词诉说着胸中的大义和愤恨。宋词婉约豪放并称,但无论从作者数量和词的地位上来说,婉约都被视为正统。但就是苏辛这两个耀眼的明星,和辛弃疾带领的一帮人,就让豪放派不遑多让,仅此,就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和苏轼一样,不仅是豪放派的代表,也能写婉约派的词,而且写的也很好。他和苏轼不同的是,他不像苏轼那样在诗文书画上都有很深造诣,在文学上他只填词,但他更是文武双全,胆识过人,绝对是个可以提剑上马横扫千军的人物。武可安邦定国,文可填词作文,又忠心为国不谋私利,这样的人,到哪儿都是宝贝,是千古难遇的上上之才,兼又身逢乱世,完全可以一展宏才,建立不世功勋伟业。可实际上,这样的良才,却是龙沉渊底,马困槽枥,英雄无用武之地。为什么?
西方经济学中有个理论,叫劣币驱逐良币,意识是说:如果一个偷工料劣质低廉的劣币可以和货真价实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造就的良币一样使用的话,那人们自然会选择劣币,而良币就会被淘汰。辛弃疾不幸就是那个良币。他有勇有谋,又忠心肯干,心心念念的都是北伐大业,收复河山,每在任必兢兢业业,练兵图强,不辞辛劳的为北伐做着准备。他当然了不起,可朝中的其他人不这样认为,北伐多艰难,偏安一隅多舒服,既不用辛苦,又没有风险,那个辛弃疾那么不识时务,就他用自己的优秀反衬其他官僚的平庸,背离国家大政方针,不讲政治,那还是让他回家吧。所以辛弃疾就成了那个因为优秀而被赶出朝廷的人,成了被劣币驱逐的良币。历史总是辩证的,从另一个方面说,他的郁郁不得意反而造就了他在词坛的顶尖地位。他是将所有的才华,所有的感情甚至生命都融合进了自己的词作,虽说嬉笑怒骂,自有一股不平得英雄之气气郁结其中。历史没有如果,可我常想,如果辛弃疾能一逞其志,历史上也许会多了个彪炳史册的英雄,但肯定会少了很多优秀的词作,南宋词坛乃至整个宋词的璀璨星空肯定要黯淡几分。
辛弃疾的词,相对难懂,倒不是他语言有多冷僻,而是他的词作和他的思想、和他的生命息息相关,他没有多少风花雪月闲情雅致的词作,基本都是触景生情反映真实想法的作品,所以读他的词必须要联系他写作时的背景想法。另一个原因是他学识渊博,确实很让人不可思议,这么一个操劳国事的年轻人,竟有着无法想象的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不知不觉的就在词中体现了出来。如果我们不了解他所引用的那些典故,确实无法真正了解他的词作。这也是他词作中唯一让后来人诟病的地方,认为他掉书袋,但于他自己而言却是浑然天成的引用而非刻意为之。
下面我们看他的一首词:《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这也许不是他最出名的词,但却能鲜明反映他风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要了解他的词,先要了解他的生平和写作背景。辛弃疾出生在沦陷地济南,但心向大宋,年轻时即投奔了当地的义军。他以出色的战略眼光,看出义军人数虽众但不会成气候,必须要赢得南宋朝廷的支持,所以说服首领耿京去联系南宋朝廷,耿京也就派他去,因为别人都是大老粗,只有他是文化人,能够和君王交流。等他请来旨意,回到义军时,却被他不幸言中,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义军四分五裂灰飞烟灭。这时,他展现了过人的勇武,率领五十随从,突入金营,活捉张安国,并一直押送至临安正法。要知道,突入敌阵斩上将首级就是古往今来非常勇武的表现,更何况是活捉回来,连武圣关羽都不敢这样吹嘘自己。后来他就一直在南宋朝廷任职,其才能逐渐显现,尤其是在平叛过程中,其智勇得到充分显现。他爱国爱民的情怀,卓越的战略眼光,让他在平叛之后上书朝廷,直言乱民本是农民,叛乱乃官逼民反,如果朝廷不改变,即便自己再努力,叛乱还是会产生,最终受害的还是朝廷。他的拳拳之心可昭日月,但当时的皇帝不是李世民,听不得逆耳忠言,加上他一心练兵想北伐,于是很快罢免了他。这一罢免就是十几年,几乎他的壮年就这样蹉跎埋没了。等到五十多了,朝廷终又启用了他。本词就是他被启用时,经过南剑州双溪楼所作。这时候,他已经领略到仕途艰险,又壮心未已,所以有一种矛盾心理体现在词中。当然,良币终究要被劣币驱逐,他很快又被罢免,于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去了,那是后话。
宋朝有两个剑州,一个是四川,一个是福建。这个是在福建,由于更在南边一点,所以被称为南剑州。剑州名字由来,就是因为双溪楼。这里有两条溪流汇聚楼前,所以波浪翻滚,是当地胜迹。据《晋书》中记载,张华夜观星象,发现斗牛之间有精气上冲,问术士,术士说有绝世宝剑,后遂得剑,就是龙泉太阿二剑。后来宝剑经过双溪楼时,自动落入水中,化而为龙,所以此地也名为剑州。如果不了解这个故事背景,是理解不了这首词的。第一句出言即不凡,我抬头看西北,有浮云,这里的浮云既可实指,也是说西北国土沦丧,乌云密布。后半句是倒装,是万里需倚天长剑,倚天剑是传说中宝剑,该剑长可倚天安放,上可斩浮云,下可定江山,辛弃疾明显是说胸中抱负,希望能手持长剑,收复万里山河。看来金庸先生后来写《倚天屠龙记》,应该是倚天剑号令群雄才对。第二句就是写剑州故事,知道故事就容易理解了。说至今还有斗牛之气,既明指宝剑落入这里,就暗指民心可用。第三句说自己感受,我感觉的只是空冷,没感受到斗牛之气,分明在说自己被罢黜后,即便被启用,也是空有雄心,看不见希望。第四句更明显了,我想追寻斗牛之气,其实就是说我想顺应民心,练兵北伐,却害怕风雷怒,鱼龙惨。宝剑化而为龙,鱼龙就是宝剑嘛,也就是北伐之志,或者指自己这样的有志北伐的英雄都可以,风雷就是比喻昏暗的南宋统治者。下片第一句写景,将自己感情富含其中,是情景交融的名句,王国维就曾经引用此句来说明辛弃疾的风格。双溪有峡石的约束,来到此处,激流相撞想欲腾飞,终究还是落下收敛了。自己欲干大事但掣肘难书的情怀跃然纸上。第二句反用陈元龙典故,陈元龙心怀天下,本不是个求田问舍之人,但现在年纪大了,还不如找个高楼,睡个凉席,吃着冷饮,享受生活。这哪是陈元龙,分明就是自己的心理斗争。第三句是壮志难酬时常见的慨叹,千古兴亡指朝廷,百年悲笑指自己的人生,朝廷和人生都是沧海中之一粟,只是一时的景色,又何必斤斤于怀呢?是自己安慰自己,更是无奈的自我解脱。最后一句貌似写实,斜阳下,有一艘船停在了沙岸旁,但实际上是有寓意的,这艘船当然就是南宋朝廷,或者是自己的孤独人生,孤独情怀。全词从慷慨壮烈到意兴萧索,都只是因为风雷怒,鱼龙惨,这分明就是作者被劣币驱逐的真实心路历程。
劣币驱逐良币,在专制时代,绝对不是个案。只有民主时代,普通百姓会知道什么是良什么是劣,会挑选出良币驱逐劣币,才会避免这样不正常的情况。当社会上的人争相去做劣币,这样的社会是没有前途和希望的。所以,我们不仅感怀辛弃疾,为他鸣不平,更要痛恨专制体制对人才的荒废和压制。最后,调寄一曲《水龙吟》,纪念稼轩先生:少年突入敌营,五十铁骑擒贼寇。江南形胜,登楼还望,北方嘶吼。怀念当初,狼烟烽火,同侪战友。恨朝廷南渡,偏安犹怕,金人怒,山河抖。我欲中华再造,练雄兵,出师灭丑。怀才平叛,芟除却是,布衣黔首。直谏君王,北伐何日,壮心乌有。只歌筵舞会,珠钗脂粉,金樽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