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返回那片平原，当我再次踏上北方那片熟悉的土地，当我再次遥远地隐约见到那个小村时，许多的记忆便如雨后躲在土壤中萌发了的种子，瞬间便复苏了，我的记忆是隐藏在时光背后远去但又深扎在心底的故事，往事如风，果真是往事如风！
　　 ——题记
　　
　　 一
　　 燕子，原来是叫领弟，是张家的二女儿，她出生的时候，正是四月，村后满地的油菜花正开成一片金黄，有成群的蝴蝶在花间戏舞，她父亲长长地叹口气说丫头就丫头吧，不叫花就叫蝶儿吧。但奶奶不同意，说就叫领弟，意思是指望她的娘将来能再给她添个弟弟，说只有儿子才可以延续香火。只是两年以后，当第三个丫头出生后，她的娘因为产后大出血便再也不能生养了，她父亲晦着脸抱了头蹲在地上说：“命中无子，干脆就把孩子们放飞吧，二丫就别叫那个难听的名字了，叫燕子吧，或许将来可以飞出这个贫困的小村。”
　　 燕子真的就像一只燕子，整日无忧无虑，像极了空中轻快的燕子，我是比燕子还要小一岁的，但按村中辈份，她却要叫我姑姑。彼时，我是那个小肚鸡肠的女孩儿，会因伙伴们无意间的几句争吵而心存芥蒂，甚至好多天不理她们，燕子却不会，她好像天生就不知什么是生气，而且偏偏与我是最好的朋友。
　　 春天的田野，麦浪青青，一望无际。我们在半尺高的麦田里，用装过西药的瓶子满地疯跑着追赶萤火虫，跑到天黑黑了，才被她的娘在村口骂回家，有时我会狠狠地斜看她的娘，但燕子只会嬉笑，从不反驳。燕子天生胆子大，她敢黑夜从她的家里经过两个深深的小巷跑去我家玩上几个小时，然后在夜深的时候一人回家，而那两个小巷都被我在黑夜时想成是有鬼影晃动的地方，我一直没敢告诉燕子那个想法，我怕她不去陪我，那时，夜晚的来临我会无端害怕。曾有一次，燕子告我说，回家的路上看到路旁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她走过去了又因为好奇小心翼翼折了回来，伸手一摸，手被扎得很疼，原来是一只刺猬。燕子轻描淡写地说那有什么，自己六岁时，曾经在夜里，打着小灯笼到邻家四奶奶的灵枢前撩开尸体的蒙帘，她说她想看看死人是什么摸样，因为白天大人们不让她看。她没害怕，但在里屋守夜的男人们却着实吓了一跳，那件事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当时那件事成为街坊邻人的笑谈。
　　 夏天，我们光着小脚丫去没膝的水塘里捉蝌蚪，逮小鱼，燕子经常会穿了她父亲的军装绿大褂子，一直到膝盖那，挽着袖子，下面穿着短裤，像假小子一样肆无忌惮地为我们探水路，而且经常捉了像蛇一样光溜溜的泥鳅，在我眼前得意地晃动，而我是不敢摸那个软软的东西的。
　　 燕子比我还要喜欢喂养小动物，她会允许狗狗在她的床头与她共眠，还可以与狗狗分享同一块点心，甚至让狗狗的舌头游走在她嫩嫩的脸庞，而且给狗狗起了名字，有调皮的高年级的男孩子问她狗狗叫什么，她会爽快地回答我叫燕子，狗狗叫燕狗。当然结果就又是听到她的娘破了嗓子大骂。
　　 秋天的时候，村外的玉米地里虫声四起，我们会钻进去逮许多的蚂蚱螳螂，从不顾手臂上或是小脸上偶尔的划伤，回家后，逐一把它们肢解了，我们喂养的那些小鸟便会有好几顿的荤餐。只是那“刽子手”的任务便只能燕子胜任了，那些被大卸八块的小生物，某一部分支离破碎的器官居然还可以微微蠕动，那在我眼里是何其恐怖的过程。但那看似很残忍的杀戮，燕子却能做得游刃有余。而我每每总会讪讪地许给燕子，等明天去供销社那个自诩是王科长的老头那里给她买一角钱的瓜子，算做了交易。我兜里常会有好几毛的零钱，而燕子却没有，她那抠门的娘从不给她零花钱。
　　 我和燕子，其实本是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儿。
　　
　　 二
　　 日子如流水，记忆便是流水账。田野里，四季风吹绿了土沟沟里的小草，吹红了土坡上的花朵，吹开了我们懵懂的少年时光。燕子的个头已超出我许多，胸脯鼓鼓的，那时我其实很庆幸自己还是瘪平的身子，看到燕子因跳跃而微微颤动的前胸，我会莫名地替她感到害羞。燕子却始终那么大大咧咧，她甚至可以在洗澡时当着我的面让我给她搓背，我却不能，我向来都是铺了门子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洗，有时也会偷偷看自己逐渐起了变化的身体。
　　 我们开始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燕子总是无所顾忌地脱光了身子，说那样才可以睡得舒服，我却不能，不论是夏季还是冬季，我只有把自己完全装进内衣的套子里才会睡得踏实。有一次早上醒来，燕子哇的一声哭了，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床单上也落下一片殷红的血迹，燕子本来很少会哭的，但那一次真地是哭着走的，丢下我也一脸茫然、惊慌失措。不过，燕子很快就告诉我了，她娘说每个女人都会那样的，一点都不可怕。我庆幸自己知道得很早，一年以后，我的胸脯也已经在空气里微胀，当我看到自己身下淌下点点绯红时，也已有足够的经验去应付了。
　　 十五六岁，花季年华，我和燕子梳着“太乙君”式的高辫，那时《已未豪客传奇》里太乙君就是那样的发型，我们比赛看谁的辫子梳得更高，谁更接近太乙君。我们踩着加重自行车在村外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飞奔，当然车子的后面还有我们各自心爱的狗狗，我们的笑声就那么地在田野里回荡。
　　 燕子越发出落得清秀漂亮，大大的眼睛，颀长的身形，皮肤亦是小村里人少有的白晳，很多的时候，我会羡慕地说：“燕子，知道不，你像极了林青霞。”燕子依然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美丽，不在乎成长的青春，不在乎学习成绩是好是坏，而我依然是那么地瘦弱，无论什么衣服穿在我身上都显得绰绰有余。
　　 我们长大了，有时候就成了田间的半个劳力，很多时候也会请假，我时常自己一个人在田间做着那些力所能及的活，有时也羡慕别的孩子可以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但偶尔的旷课并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燕子的娘也总说如果家里有个男孩就好了，女孩就是不中用。我们在炎热的夏季，晒在棉田里，给棉花整枝打叉，汗水顺着额头流淌，前胸和后背也会突然长满痱子。我们会和大人们一起，手里挥着镰刀，一捧一捧地割下那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麦，还有那在秋季笑弯了腰的谷子，全然不顾手心里长满的水泡。燕子干活总比我利索，这是我爷爷常说的。
　　 我们在秋日黄昏一同仰望天边的云，田野里极目远望，会看到夕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渐渐地落在远方视线可及的遥远的模糊的树尖上，秋季太阳落山是须臾之间的事，会突然沉了下去，有时我会感觉它大得有些不真实，我会呆呆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往下掉。那是四季中最美丽的黄昏景致。天高云淡，那些云总是显得有棱有角的，尤其是雨后突晴的日子，天空干净得纤尘不染，那些云清晰地被夕阳染上金边，红通通的，我会屏住呼吸望那些景色，每每莫名地想哭。我说：“燕子，我想飞出这个小村，外面的世界一定好精彩。还有，那些云好像一座座小山，站在那里一定很美。还有山的那边又是什么？遥远的地方会不会有如我们一样生活着的人？”燕子会咯咯地笑：“山的那边还是山，外面的世界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们开始争论哪个电影演员好看，班里哪个男生最讨厌，20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少年的梦想总是那般灿烂，但眼神里却开始有了莫名的忧郁。那时候我开始偷偷地读《红楼梦》，读《福尔摩斯探案集》，读一些名人传记，摘抄一些伤感的文字锁在日记本里。最清楚的还有，总是幻想将来会不会有人可以发明一种电动的蒲团，当我们在田间疲惫得不愿走路时，坐在上面一按电钮就可以飞回家。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而燕子一如既往的欢笑洋溢在脸上，那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的女孩子。那个名字叫燕子的女孩子。
　　 那一年，在那所末流的初中里，我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一所普通高中，而燕子则弃学了。那年夏天，燕子去南方一个还算发达的小城打工。
　　
　　 三
　　 我与燕子相见之日越来越少了，她每月回家一次，我在离家三十几里路远的小城读书，偶尔会骑车回家取些必需品，顺便看看我那只逐渐变老的狗狗。与燕子再见面时，是那年的春节，半年间燕子变得差一点我都认不出来了。她留着时髦的蘑菇头，大款的花色毛衣，瘦瘦的健美裤外套一双短筒靴子，纹了眼线唇线，娇好的面容，匀称的身材。我说，燕子，你可以去拍电影了。燕子说，她的娘使劲骂她变得像妖精。她说她愿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爱怎样便怎样。性格还是我认识的燕子。也就在那一年，村里好几个女孩都像燕子一样纹了眉毛、漂了嘴唇。是的，花一样的青春，没有什么不可以。
　　 知道燕子出了很麻烦的事，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次回家，听伯母说，燕子出事了，不知道是谁干的，村子里一夜之间贴满了大字报，说燕子和她打工的那家老板好上了，说得很肉麻，说燕子可以在一年间顺利爬到领班位置，是因为把青春献给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老板。燕子的娘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与各种复杂眼光的注视下，一张一张把那些大字报撕得粉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这种桃色新闻一时在小村里成了茶余饭后人们必然要议论的话题。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种传言的，燕子不是那样的人，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但燕子绝不是个不顾廉耻的女孩。
　　 许久以后，燕子私下里告诉我，那家酒店的老板对她确实很好，但他们之间真地什么都没有。无论什么时候，漂亮总是女孩的第一资本，但漂亮同时也是一种麻烦。燕子说，被她替换掉的领班是附近村庄的一个女孩，她说她记得那个女孩怨毒的眼神。一旦过早步入社会，青春便会处处险境。
　　 燕子娘再也不同意她去那家酒店，一个月后，燕子又去一家皮革厂打工。
　　 秋天的时候，燕子告诉我，她恋爱了，男孩和她在同一个厂子里干活，他的家并不富裕，兄弟五个，他是老四。我说你了解他吗，燕子说了解,他不是那种善谈的人，人很稳重。她让我看男孩的照片，那是个面皮白晳，清秀的眼神里有一抹淡定的男孩，五官相当端正。我也认可了他，问燕子怎么向家里交代，那时农村里并不流行自由恋爱，更不知她那保守的爹娘能否接受。
　　 后来的结果，正如我所料，她的娘断然不同意，一是认为燕子败坏门风，二是嫌那男孩家太穷，三是自己家离男孩家有百余里地，无论哪一点都是坚决不同意的。后来事情闹得有些大了，听说男孩赶过来和燕子一同跪在她父母的面前，两个人哭着求她的父母答应，但最终男孩在燕子父亲的棍棒中逃走了。燕子也被禁锢在家里，她好几天不吃饭，但她的娘再也不允许她出去打工了。
　　 我不知无忧无虑的燕子到底能有多大承受力，当我再一次见到燕子时，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女孩眼睛里布满了忧伤，她拒绝家人安排的所有相亲仪式。她见到我时，只是抱着我大哭。燕子，什么都不要说，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我什么都知道，这是宿命，许多的事并不是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四
　　 燕子走的那年，我已升高三。
　　 燕子走的那天，天气出奇地暖。
　　 燕子走了。燕子真地像燕子一样飞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在春季像燕子一样返航了，她飞离了这个世界。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四月里的星期二，那天的阳光好温暖。我在学校里，梦见燕子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舞在那片油菜花田里，突然狂风大作。我说，燕子，你不要走。我没有见到燕子，却看到地上有一滩鲜红的血，我在梦中惊醒。很多年以后，我都奇怪我的某些梦境仍会成为现实。
　　 一个星期后我回家了。伯母告诉我，燕子就在那天走了，穿着一件大红衣服，我记得她那件衣服，是男孩用半个月的工资给她在一家商城买的，她一直没舍得穿。她的口袋里放着一封信。燕子吞食了一大瓶安眠药，静静地安详地走了。很久以后我仍然奇怪，那日的天空为什么出奇地暖，暖得没有任何要下雨的征兆。可是在第二天的夜里，雨却瓢泼了一宿。我和燕子曾经都那么喜欢雨日，因为雨日我们一定不会去田间劳动。
　　 伯母告诉我，因了之前发生在燕子身上的那两件事，燕子已经坏名远扬了。虽然她长得很美，但没有几家人可以接受她，她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有污点的女孩。再后来，竟然有人给她介绍离过婚的男人，无奈之下，父母自作主张把她许给一个有跛疾的男孩，那是一个富人家的大胖子。她娘说，人家有的是钱，以后只有享福的份。
　　 我不知燕子飞走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会不会怪我。
　　 燕子的娘疯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会突然大笑起来，或是自言自语，说燕子出去打工了，啥时回家。
　　 那一年，我以微弱的优势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我的青春开始在象牙塔里绽放，只是每一个午夜梦回，我都会看到燕子凄怨的眼神，燕子，你是在怪我吗？
　　 因为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燕子带在身上的那封致命的信，是我交给她的。除了我和燕子。而且这件事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我未敢和任何人说起过，许多年后，它仍然像刺一样扎在我的心口。
　　 那个星期日，我去供销社王科长那里取伯父的报纸，打开报纸时，里面夹着一封信，那是一封寄给燕子的信，我跑去把那封信交给燕子，是那个男孩子寄给燕子的，说这已经是第十二封信了，问燕子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回，那封信蘸满了男孩幽怨的泪水。燕子哭了，她说，一定是她娘偷偷把信藏起来了，如果不是这封信夹在了报纸里，她根本不知道男孩一直在给她写信，男孩两个月后就要结婚了，说以后不可能一直给她写信了，但他怎么都忘不了她。
　　 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把那封信交给燕子，会不会就没有如此的结局。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吗？
　　 自此，我讨厌四月，讨厌星期二，害怕红色的东西，越是鲜艳的红我越觉得恐怖，如同那个我以后重复了无数次的梦，梦里总有一片血色的红。
　　 入学三个月后，我休学了，因为我一直莫名地发烧，我去了好多医院，但都查不出病因。后来伯母给我到一家香门去查，烧香的老太太眯着仅剩下的一只眼睛说，我是骊山老母身边的童子，需还了童子之身才可保平安，我们开始用那些在香门里请来的薄薄的方片纸，叠成大大小小的金元宝、银元宝。我清楚的记得整整叠了三麻袋，我不知怎样还童，因为还童时是不允许我在场的，也不知是不是真地是那件事救了我的命，反正后来，我莫名其妙地好了。伯母说，有人也给燕子查过，说燕子是婚童，婚童是不允许订婚的，订婚后会被上界收了真身，我无从考证那是不是迷信，我情愿相信那是真的，如此我的罪孽便会很轻很轻了。
　　 四年以后，我从那个学校毕业，那一年爷爷去世后，家里又一次发生了变故，我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
　　 同年，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杰，远在南方的一个城市。
　　 同年，燕子的坟墓被迁移，家里为她举行了阴婚，迁到了十里以外的另一座坟墓，那里躺着一个因车祸丧生的年轻的男孩，如此燕子便不会孤单了吗？不知燕子在那边会不会幸福……
　　
　　 五
　　 我叫莫小凡，有着最普通的名字，有着一些不平凡的故事。
　　 堂姐打电话说伯母身体近来很不好，我和杰赶了三千里的路程，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七年了，这里的一些东西改变了吗？这里的一些人改变了吗？
　　 又起风了，好大的风，北方的初春依然那么寒冷，处处还残留着冬日的萧条，公路上漫卷的尘土横冲直撞，偶尔会有一两片干枯的树叶或是田间飘来的支离破碎的塑料薄膜，在风中打着旋。
　　 通向村庄的那条路颓废地扑向我的车窗，然后忽地又被一寸寸碾压在车轮下，如同我执拗的记忆，被一寸寸碾压过，碎成一地残屑，最终近了的又远了，清晰的又模糊了……
　　 车子里响起的是春晚王菲唱的那首《传奇》，“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传奇，只是此传奇非彼传奇。
　　 村庄渐近，只是往事如风，往事果真如风。
　　 （后记：一个第一人称故事，虚构的故事。）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