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吕姐再嫁(小说)
她其实名字叫吕芳,但她丈夫王兴习惯叫她吕姐,周围很多人也跟着这么叫。
吕姐的幸福生活就像訇然倒塌的高楼大厦,瞬间废墟一片。那天王兴一脸酒气地推开家门,吕姐刚想开启以往的驯夫模式,“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家成了临时旅馆啦?就是住旅馆还得登记备案吧!你一天到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有老公!”不等吕姐的习惯程序启动运行,王兴早已颓废地倒在沙发上,瞪着发红的眼睛抢先一步开口说:“吕姐,咱俩离婚吧!”
吕姐原先不以为然。她想当然地认为这不过是王兴的醉话而已。王兴就像贴树皮一样寄生在吕家这棵大树上。经风经雨经四季轮回,死死附着不曾松开。将近三十年了,王兴一直唯唯诺诺,就是对着他的嘴嘣一个屁,他也得嘬一口咽到肚里,并且眉头也不敢皱一皱。可是当吕姐确认王兴今天的话不是醉话,实打实地关联着她与王兴今后的关系走向,自己余生会被孤独寂寞冷缠裹起来,一切不可预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内心的惊恐与绝望化成了一根根尖刺,刺得她那颗心破败不堪。她顿觉天昏地暗起来。
王兴告诉吕姐,他与陆芬其实已经交往九年,陆芬的丈夫出国十年,陆芬的儿子八岁。王兴将他与陆芬的点点滴滴,甚至媾合的一些恶心人的细节,都原原本本统统一一悉数倾倒。王兴自当主角将生活演成了一部狗血剧,把情节向吕姐一一展演,最后还以袒护的口吻总结说:“陆芬已经忍了九年了,可以了!”
王兴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让吕姐确信王兴不可能再回头。吕姐石化的泪痕让她立马一脸沧桑,两只卧蚕早已被泪水浸泡过,与眼袋层叠形成面部沟壑,更显老相甚至粗陋。吕姐想到,爸爸当年是法院院长,把王兴一步步提拔到民事庭庭长。没有自己的爸爸,单凭他王兴一个山里娃出身的部队转业人员,一没有多少文化二没有多少人脉资源三没有什么技术本领,能够出人头地才怪!可是爸爸早已多年卧床不起,由呼风唤雨的强劲态势变为如今任人摆布的活体标本,自顾不暇的爸爸如今哪里还能够继续护得自己的女儿周全?过气的雨过劲的风,早已没有了那种催古拉朽的魄力。如今的吕姐只有自己俯下身子收拾一地狼藉。
所以,吕姐的河东狮吼自始至终收藏着没发作。王兴也颇感意外。吕姐明白,女人的凶悍只能展示给自己可以掌控的人看。如果人家不想和你玩了,哭闹撒泼上吊都要挟不了人家。人家该咋地咋地。王兴的身心都不属于她吕芳了,再闹那套景景只会自取其辱。
吕姐等王兴把利害演讲清楚,仍旧有几分不甘心。她说:“我去告你。”王兴说你告你告!很可能你告不倒我,反倒把女儿的婚事给搅黄了。女儿言言正和顾先章县长的儿子谈恋爱,即将修成正果,拟准备农历腊月结婚。如果家里狼烟四起,必定女儿受牵连。吕姐的肚子里那股氢气鼓气球般注定要大爆炸的火,在王兴一环扣一环的利害陈情里一点一点憋下去,憋下去。女儿是她与王兴永恒的利益共同体,她也不能因为王兴一个屎盆子,就叫宝贝女儿言言也臭不可闻。于是,她决定答应不吵不闹地与王兴把婚离了,便宜那个鸠占鹊巢的陆芬。
“如今你要讲实话,陆芬那个男孩是不是你的?”吕姐追问王兴。
王兴指天赌咒陆芬的儿子绝对不是自己的种。吕姐就说,陆芬的丈夫出国十年未归,儿子八岁。这个孩子不是她丈夫的,又不是你的,那到底是谁的?
吕姐这个很弱智的问题,把王兴逗笑了。
王兴看着吕姐的样子,恻隐之心开始上浮。当初吕姐第一次与自己见面,穿着绛红格子呢子大衣,亭亭玉立,一米八八的高挑个儿,与自己一米八的大个子站在一起,非常标配。吕姐家不但没让自己出彩礼,结婚收的一万元礼金还给了自己家里翻盖了房屋。吕姐除了自恃家庭条件优渥时不时射出些语言箭镞,或者奴役奴役自己的体力,也没有出去嫖三蘸四,从没有给自己戴过绿帽子,反倒妥妥地给他送了顶红顶子!王兴自己心里有愧,于是叫着吕姐过去拥抱。吕姐傲娇地闪开了。
陆芬和别人也能生小孩?吕姐瞪大了眼睛,说陆芬很烂呀!她有过那么多男人你也不嫌?王兴说,她以前的事我没权追究,也不想去追究。你要知道,陆芬的哥哥的分量!与陆家搭上关系,咱俩的女儿女婿都会大大受益。
呸!吕姐几乎要吐血。胸中块垒几乎让人窒息,却只说一句你少玷污女儿女婿的好前程!
考虑再三的吕姐决定采用怀柔政策。她要学着以退为进。她说自己准许王兴与陆芬继续交往,往后再出生儿子她也可以抚养。王兴却说陆芬下的是最后通牒!如果再不把事情拨弄明白,陆芬的厉害马上就要兑现。那不仅仅是丢脸丢人丢官丢公职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他事事一大堆,弄不好很有可能得进去。王兴说的后果很严重,吕姐不由得不相信。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出就是要离婚也得等女儿举行完婚礼。王兴说陆芬勒令他一个月内必须离婚。陆芬彻底玩腻了,陆芬想要婚姻。对于王兴开口陆芬闭口陆芬的高频率称谓,吕姐有一千个一万个抗拒,五脏六腑不舒服。但不舒服也得忍。类似吃饭被砂砾硌掉牙,牙是按不上了,滴血的牙床肯定舒服不了,可是再不舒服也不可能再咬一遍砂砾!复仇的尽头必定更是硬伤。人有时候不妥协也得妥协,比如当下的吕姐。
王言言在腊月初十举行结婚仪式。王兴与吕姐手牵手、笑容可掬地出现在婚礼上,在大众的视野里,双双接受一对新人参拜。腊月十六,王兴与吕姐以两人性格不合的理由离婚。女儿女婿不明就里,还苦苦劝说过吕芳不要一味任性,都什么年纪的人了。因为在王言言的印象中,一直是吕芳比较强势。所以女儿认为幺蛾子一定是出自吕芳。
王兴净身出户。王兴于腊月二十六日与陆芬正式结婚。
吕姐回到爸爸的住处,还是忍不住地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保姆孙姐一个劲地撺掇吕姐“告他告他!”原法院老院长老泪纵横,无奈自个身不由己,自己都是个拖累更代替不了女儿出征打仗,声讨白眼狼。不能打狼不能给女儿当靠山的父亲活着到底还有什么用?老院长忽然烦躁起来,哭闹不止。老院长不吃不喝,木然地对着墙悲伤,后来竟然痴痴呆呆,不但失能而且失智,大小便失禁。吕姐很懊悔自己把实情告诉爸爸。他躺在床上干着急,告诉他到底干什么!吕姐习惯了受了委屈找爸爸妈妈。自从妈妈去世,爸爸更成了她的依靠。现实让她明白,所有的一切只能由她独自面对。
王兴与陆芬双双调到市里。陆芬调到市财政局上班,王兴做了开发区法院院长。住进一栋联排别墅。王兴陆芬他们真的做到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反观落单的吕姐,现状就很是凄凉。大年夜她守在爸爸的身边,饺子都没有包。保姆孙姐回农村老家过年了。吕姐给爸爸翻了几次身,每次都轻轻拍拍爸爸已经被褥疮欺凌得并不完整的屁股,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说爸爸你快走吧!活死人太折磨人了。吕姐被这个声音吓得不轻。窗外的世界相对很宁静。小区里早就张贴过禁放烟花爆竹的通告,居民都是守纪律的良民,不让放爆竹就不放。远处有些鞭炮声蹦进窗棂,提醒吕姐这是过年不可以哭。
新年的太阳升的老高老高,吕芳才给爸爸喂了点流食,自己泡了一碗燕麦片喝了。女儿言言打电话说初二去市里看爸爸小妈妈,先不到她这里了。吕芳一听扔了电话。不管过年不过年,自己哭了个稀里哗啦。
傍晚的时候,孙姐捎着几个菜包子回来了。吕姐说你咋不在家多待几天?孙姐说,儿子打来电话,走到半路上因为雪没化好,路很滑,就掉头往南开去了他岳母家。孙姐说反正我自己在家,就早两天回来。孙姐要包饺子,吕姐说自己需要回自己家睡一会觉。她从爸爸那里出来,到公园的广场坐着。并没有多少闲人进公园,人们都忙着过年。
一晃三月到了,阳光遍地暖。吕姐的心情也像这蓬松的春天空气一样,心的阴霾开始退却。
吕姐打电话约了吴洁茹来公园。吴洁茹是个法官,她丈夫是个律师。吴洁茹两口子鱼水和谐。
吕姐与吴洁茹在春暖花开的公园里相见。俩人一边走一边拉呱,到了会盟亭,俩人坐下来。吕姐说,我与王兴离婚了,王兴与大破鞋陆芬结婚了。吴洁茹看了看吕姐,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表情。
“理解。”吴洁茹斯条慢理地说,“现在离婚的是比较多。”
吕姐就提出吴洁茹给她写个状子。她要告王兴。吕姐说你是法官,你对象是律师,总有办法给我找找公道出出气吧?吴洁茹说法官律师也不能没事找事,随便治人,总之得有法可依。你已经与王院长离婚了,你现在是第三者。
吕姐实指望吴洁茹能随着她骂一阵王兴与陆芬,谁知吴洁茹不但对俩人没有一句褒贬,甚至一脸的无所谓表情。吕姐倒是一脸的不解与失望。
吴洁茹还是轻声细语:你要往前进一步,就再找个老伴过日子;要是按兵不动,用心伺候老爷子,可以抽空出去旅旅游散散心,也可以随着太极拳队伍打打拳。等女儿有孩子了,去给看看孩子。王兴与陆芬现在是合法夫妻,就别瞅候他们的脚后跟啦,也别再讨论他们的作风正不正。咱自身那那都好不也是没有守住?走出来吧!要是一味搅弄,他们谁翻了船对言言都不好。
吕姐没有从吴洁茹那里得到援助,心情大大地有落差。吴洁茹甚至连虚悬冷套的几句安慰都没有。吕姐似乎胸中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一时却不知从何讲起。吴洁茹却起身要走,说自己很忙很忙。吕姐从随身的挎包了取出两个大石榴,说是自己新网购的突尼斯石榴,稀甜稀甜的,种子也能嚼着吃,让吴洁茹尝尝。吴洁茹不要,说自己体检时糖到了六点一了,医生提醒自己应该注意控糖,所以不能吃太多甜东西,她现在连水果也基本不吃了。
吴洁茹从会盟亭的座椅上起身离开,沿着纤竹吐舌展嫩相掩映的鹅卵石小径一路向北。吕姐仍旧坐在亭子里的排椅上,举着自己的两个红彤彤的大石榴,满脸失意表情。她把一个石榴放到排椅上,在另一个石榴上用拇指抠个洞,就掰开了那个石榴。一粒粒鲜红剔透的石榴籽,煞是惹人喜爱。吕姐弄一把石榴粒子塞进嘴里,立刻满嘴生津。她记得吴洁茹最喜欢吃的就是大石榴,可是如今的吴洁茹却不肯再与她共享吃石榴的快乐。吕姐有些惆怅。
王兴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小区西边的公园的会盟亭呢。王兴说,要过来一趟,不等吕姐拒绝,王兴就挂断了电话。吕姐没有起身,继续懒洋洋地吃着石榴。
王兴走来了。他依旧那样英俊,依旧那样风流倜傥。他毫无违和感地挨着吕姐坐下,伸手拿下吕姐手里的石榴吃起来。边吃边说,冷库保鲜打蜡了,要不没有这样水灵灵的。
吕姐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王兴又往吕姐的身边靠了靠,嬉皮笑脸地说:“都是一起钻过几十年被窝的人了,过了个年就生分了?”吕姐说:“我嫌弃你脏。”王兴嘿嘿一声,恬不知耻地说:“女人的窝窝,藏污纳垢。男人是根棍,捣哪里拔出来洗洗就干净了。”说着就往吕姐身上靠,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了吕芳的腰。吕姐嘴里说着王兴是流氓,却很受用王兴在自己身上做的那些小动作,于是只是象征性地忸怩了一番。吕姐春心春光一样地荡漾了。
王兴在吕姐身上腻歪一阵,言归正传。他提出要去看看爸爸,当然是吕姐的爸爸。吕姐说他又不认识人了,看与不看有什么两样?王兴就提出吕姐与自己一起去看看山村的老娘,当然是王兴自己的老娘。吕姐踌躇一番答应了。吕姐起身坐上王兴的汽车,经过屋楼崮,一路上北。很快就到了山里村庄。
王兴的老娘看见吕姐,攥着吕姐的双手就开始哭。说自己的儿子不成气候,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抛闪了她是王兴做的不对。老娘是真哭,鼻涕黏涎的。吕姐忽然间就悔恨交加。因为女儿小时候,王兴的老娘给看大的。有一年大年夜,王兴的母亲忽得急症送到医院,一桌子年夜饭谁也没捞着动一筷子。气急败坏的吕姐就说穷人多穷病,你娘怎么不死到大年五更!王兴那时候尽着她打骂,多么有伤祖宗脸面的话都能消化,谁叫自己一直过着吕家的日子。老娘对王兴说过,咱高攀吕家,老实地对人好就是了。这一点王兴没有听从老娘的话。王兴的老娘原本重男轻女,可是吕姐生了女孩,王兴的老娘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冷脸。因为一头沉的婚姻模式,老太太懂得怎么收敛与平衡。
王兴的老娘说吕姐,是大家闺秀行事开面,不作弄识大体。说陆芬比不了吕姐。吕姐说陆芬是破鞋,跟很多男人胡搞过。王兴叫吕芳别胡说。王兴的老娘说,我反正不认她。王兴的老娘说自己的姐姐要从东北过来了。老妈妈记得吕芳四年前送的梅花饼很好吃,问问在哪里买的到。吕姐说那还是去云南买的,咱这里有没有不知道。
王兴有些不耐烦,说为了个梅花饼就兴师动众的。她是谁?老娘说,你大姨啊!
王兴不等吕姐说下去,拉着她要走。母亲说你长年累月不回家,就不住一晚?于是吕姐与王兴像没离婚前一样,双宿双栖在老家度过了一个春宵。
醒后的吕姐是自己步行去公交站点的。她提着婆婆给的土鸡蛋,悲喜交集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上。但是王兴留在她身上的幸福,她流着眼泪咀嚼回味着。吕姐的心如反刍的牛嘴一样一直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