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算了一笔账，房贷上个月刚还完，如果买新福田祥菱V载货车，价格在3.52-11.9万元。货车有货箱，不需要太大。老藤的意思先买一台二手的，也就三四万左右。
　　 三月末的时候，老藤在沈阳工地伤了左手中指，住院二十二天，幸亏是工伤，中铁十九局给出得医疗费，出院后，经过协商，赔付二万误工费。老藤寻思好了，要是十九局不给工伤赔偿，他请律师，打官司。那些天，老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右边一颗牙齿疼，连累半边脸也肿了，像被马蜂蛰。上十九局找经理，对方很客气，坐下来谈妥了。能不打官司，就不打。老百姓耗不起精力和时间，处理完工伤事宜，老藤坐高铁回来了，那个中指恢复得不错，皮肉有些凉，老藤在客厅沙发上葛优躺，一支接一支抽烟，手一时半会干不得活，距离过年还有九个月，坐吃山空哪行？正好老藤的姐夫来看他，鱼虾凤城老窖酒一顿伺候，姐夫问他，有什么打算？老藤说，保安挣钱少，养貂场招工一年六万，早晚吃住在那，不合适。老藤做木活，包工时一天都五百块钱！跟着熟悉人搞室内装修，老藤又不肯和他们搭伙。老藤将鸡大腿夹到姐夫碗里，姐夫埋下头对付鸡腿，啃了一半，咂咂嘴，说，要不，你和小王一起下乡推销酒，你不是有驾照吗？老藤一拍脑壳，啧啧，我怎么忘了这茬。小王是姐夫的亲侄子，在东方红小区开了一家售酒的作坊。我与老藤去过，小王的媳妇青梅，炒一桌子菜，款待我们。临走，让老藤拎上一坛高粱酒，那酒我喝过，米香浓郁，不上头，不像有的酒，喝了头痛。这事也得征求小王意见，姐夫吐沫星喷我一脸，自己人，小王那边我说算。丑话说在前头，亲是亲，财是财。实在亲戚，该你掏腰包，你不含糊。老藤说，操！这些年，在外面漂着，你还不知道我？姐夫立即打电话给小王，小王开车往乡村送酒，一听老藤要跟他干，连声说，行行行。疫情耽搁两个月，很多老顾客回馈酒卖光了，赶紧送货。缺人手呢！老舅是雪中送炭。抡起来小王叫老藤舅舅，他喊一声老舅，老藤浑身暖乎乎的，比喝一口高粱酒还热乎。
　　 老藤家乡大大小小的超市，商店上百家，小王和老藤都在一个镇子，小王挨个村，挨个店铺打过交道，长期合作的也不少，老藤想，有一天自己单干，就得开辟新的客户资源。不好开，不下足工夫办不成。小王的福田祥菱货车是新的，除正副驾驶室，后面还能坐三个人。当初，小王选这款货车，想到既能拉货，也可以拉人，一举两得。青梅在店里照顾生意，他跑销售，联系客户。他的王家酒作坊，运营五年，总体来说还可以。手里有一批固定客户，一边做一边挖掘新客户。小王在微信圈贴广告，也通过各种媒体渠道，扩大王家酒作坊的影响力。后来，小王的客户多了，青梅也跟车送货，作坊不能没人，小王雇姑家表姐看着。
　　 老藤随小王的货车跑了一周，回来说，要不你也跟车，学学小王的经营思路。
　　 我们两家相距有五百米，小王和青梅早晨四点钟就起来，在街边摊吃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就开始装货。老藤为赶时间，不让我开火做饭，也吃街边摊。老藤不想在小王那落下藏奸耍滑的印象。
　　 那些酒，瓶装，壶装，坛装，精装简装都有。坛虽是窑烧制出来的，不敢磕碰，易碎。必须轻拿轻放，老藤的左手中指用茧壳扣着，外加一只手套，也不能用力过猛。坛酒，瓶酒，我和小王装车，老藤负责搬壶装的酒。货箱满登登的，关掩，老藤坐副驾驶，我在后面，青梅是在我跟车下乡的第三天，也跟车跑货。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过节时，小王准备一些小礼品，袜子，手套，牙刷牙膏什么的，赠送给客户。这叫促销活动，小王深谙此门道，现在的人讲究实惠，看是一件不起眼的小物什，却暖心。为客户与商家搭建一座合作共赢的桥梁。这些营销手段，在小说电视里看到，眼下，活生生展现在我和老藤面前。青梅是不装车的，她手里拿着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算着账，有时玩一会手机，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她和我坐在后边，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老藤要坐后面，毕竟副驾驶不是谁都能坐的，青梅在的话，非他莫属。小王说，老舅，你就在副驾驶，中途我疲劳了，你来顶我一阵儿。青梅也不会开车。老藤想想，就没再坚持。青梅跟车的第一天，装货时还搭一把手，过两天，她就掐着腰，站在车旁，偶尔指挥一下，小王也不说什么？似乎他媳妇就该手把计算器，做掌柜那种。老藤能说什么？老藤是沾着姐夫的光，和小王搭伙。不难看出，起初的日子，小王很热情，热心。不让老藤多干活，说担心他受伤的手，装卸酒时，他抢着干。他说，于情于理，他是小辈，必须多干。老舅手不受伤，也不会来干这营生。小王说这话时，挽袖子露胳膊，恨不得拉我和老藤来个桃园三结义。买烟，也带老藤一盒。与客户商谈，小王不吝啬自己的经验，提点老藤一二。中午赶回城里，小王吩咐青梅弄两菜，在他酒作坊吃一口。不知哪一天，遇到饭口，小王默不作声，想张嘴，青梅在后座咳嗽一声。老藤也不傻，早早买好烟，揣着，给小王递一盒。晌午了，请小王两口子，在小饭店吃碗牛肉面，或者炒四个菜，主食米饭，馒头。开车的人，不沾酒。小王开累了，老藤接过去，开一段路，小王过生日，青梅她母亲住院，老藤和我颠儿颠儿买上时令水果，蛋糕，花篮去走动走动。老藤总觉得不自在，四个人在一个空间里，一呆就是一天，一呆就是几个月。碗哪有不碰碟子？小王变得不乐说笑，老藤是舅舅，长辈来着，轻易不扯闲篇。刚跟车那会，小王愿叨叨两句闲嗑，说一句荤话。过着过着，小王的嘴像被上了螺丝钉，紧梆梆的。老藤就在不出车时，窝在沙发上反省，哪里出纰漏了？苦思冥想，脑壳想秃噜皮，也没想通。老藤的手指基本好了，这期间，他跑去市里的几家二手车行，询问价钱，走了几家，货比三家。老藤相中福田祥菱轻型货车。慢慢积累资金，市场前景广阔，再考虑换一辆大型货车。有人建议老藤买进口车，老藤抠了抠鼻子，甩出一坨鼻涕，我是中国人，我就认国产货！把人噎住了。老藤选择国产货，并不是他有多么爱国，主要是小城十几家车行，基本是国产汽车，老藤的叔辈兄弟们开得全是国产车，北京现代，吉利，奇瑞，红旗，西部牛仔等。国内这么多品牌车，足够老藤这样的打工阶层挑选了。那晚，老藤从外边看车回到楼里，开了一瓶牛栏山酒，灌了两杯，洗了澡后，主动要我，对着我的脸啃起猪蹄子。我有些疲倦，跟了一天的车，又困又乏，老藤不依不饶，我只好迎合他。翻云覆雨过后，老藤像只大青蛙，仰躺在床上，我知道他是有事求我。结婚这么多年，太了解他了。说吧，想干嘛？老藤叽叽笑，老婆，你说买二手车跑生意，回屯子里，他们会不会笑话咱？看，老藤头拱地要离开屯子，住楼房，在城里混了十来年，就混个二手车，还是个拉货的车。叔辈兄弟他们开得都是轿车，咱开一辆破车回去过春节，不掉链子？老藤是极爱面子的，在乡下那些年，扣大棚，种植蔬菜草莓，他不许自己走在人后面，别人家有的，他也要有。他有木匠手艺，后来就跟他姐夫出去打工。大工匠挣钱，在家管理大棚，种几亩玉米，搞得人很累。老藤做木活，原来一天二三百，近几年一路飙升到一日五六百。比种庄稼，搞大棚划算。老藤之所以去了城里，就是为儿子大江考虑的。屯里的年轻人，一个个考学，进城后，都不回来住了。屯里留下一群老头老太太，冬天坐在墙根底晒太阳，夏季躲在树荫下乘凉，大江书读得不好，高考落榜，就不读了。在顺丰干快递。他进顺丰时，机会赶得好，单位给配一辆运输车，不大，但不用自己花钱买。顺丰快递就在新华小区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宽宽的马路。大江早中午在外买点吃的，晚上回家吃。老藤不在家，我以大江的喜好，做菜。通常是米饭，排骨炖豆腐，蒜薹炒瘦肉，大江对青菜情有独钟，肉不怎么吃。不像老藤，他只要在家，两天没有肉，浑身难受。猪血肠，猪头肉，羊牛肉，蚬子，大虾，老藤都爱。老藤说得不是没道理，二手车提升不了他的档次，反而把他身价降低。还有，他也想到大江。大江老大不小了，吃了新玉米，就二十六了，你小子光有房，没车不行啊？老藤，你想过吗？轿车买回来，就是二手车，将来媳妇能相中？写大江的名字，属于婚前个人财产，人家同意？老藤说，也是哈？现在的小姑娘，有几个不要彩礼，不要车房的？我戳了老藤的额头一下，你以为都像咱那会儿的男人女人，傻乎乎的，不要彩礼，甚至倒贴也嫁过去。时代不一样了，那会媳妇是婆婆，眼下婆婆是媳妇。掂量掂量身板，老藤，买新车没个十几万，提不出来。老藤就沉默了，翻过身，留一个肥厚多肉的后背给我。
　　 跟着小王的货车，跑六个月。老藤最终下决心，自己单干，买二手货车。
　　 小王也没亏待老藤，一个月扔两千块钱，在他家吃过几次饭，喝过几顿酒。老藤记得清楚，老藤的脑瓜子活，小王的大部分客户电话，一串枯燥的数字，在老藤那里就像一根香肠，记得牢牢的，一个数字不差。老藤说不能拆小王的台，抢他生意。这半年不是白混的，如何销售，怎么联系客户，有高情商，也得有智慧，懂得人与人相处的技巧。老藤决定买车，又不好向小王开口说离开。我说，要不你先和姐夫说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藤使劲拍我屁股一下，关键时候，还是你。就跟姐夫说了，姐夫说散伙早晚的事儿，也没红过脸，已经不错了。老藤说，那你和小王说说，我让小珍炒几个菜，请小王、青梅过来搓一顿，你不能缺席呀！
　　 大闸蟹，一斤五十，买了六只。基围虾一斤六十，买了二斤。老藤的意思，这顿饭不能马虎，说散伙饭也好，答谢小王、青梅和姐夫也好，派面上的事儿，整明白的。老藤开酒作坊，进货渠道，客源，免不了讨教小王。有些事，不碰触底线，相互放下就得了。老藤恰恰不是范计较的人。多一点，少一点，能怎么？人无完人，老藤自己也有毛病。说话大声高嗓，有什么说什么，不掖着藏着。兴许，哪句话就得罪小王和青梅，他还蒙在鼓里。电话打过去，小王倒是没推辞，说一会过来。姐夫那天正巧来城里，给小王送一包山芋，一包落花生，一只吃玉米长大的大骨鸡。也捎给我们一份，大骨鸡十来斤重，大姐杀好整干净的，等鱼虾蟹煮好，饭焖好。姐夫和小王，一前一后进了客厅。小王说，青梅有点不舒服。明明白天送货好好的，姐夫说，不来就不来吧。小王有些尴尬的笑笑，他左手拎着一盒蒙牛奶。我接过，放在地板上。
　　 第二天是周末，不出车，老藤给小王，姐夫斟酒，那顿饭，小王喝了三两牛栏山，小王虽是卖酒的，却不胜酒力，往往二两酒就醉。姐夫喝大了，老藤也晕乎乎的。小王在几两瓶中物的熏陶下，话多起来，他说，老舅，其实我早就看出你不想跟我干了！你外甥不彪，我没说，为啥？还不是因你是长辈？啊？还有舅妈，你对青梅有意见，你直接说出来呗？弄得几个人多难堪？本来是好心帮你们，却变坏事了。老藤张张嘴，欲言又止。姐夫在一边递眼色，不让老藤说。酒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得了。我感到刺耳，小王数落我的不是，背地里他夫妻俩不知怎么嘀咕我了？！我想插嘴，老藤白楞我一眼。老藤手受伤，小王出于同情，亲戚的面上，拉我们一把，咋说也得感谢小王和青梅。酒后吐真言，小王说，老舅那回，到蓉花山镇送酒，乐哈哈超市的刘老板，塞给你一盒七匹狼烟？你当我瞎，没看见，自己揣腰包里？
　　 老藤喉咙咕咕响，想说又给咽下去了。
　　 小王说，舅妈，上次青梅搁在车里的一管口红没了，她找了好几天，没找到，我的意思你明白不？
　　 小王说，酒喝在人肚里，不是驴肚子里，我什么都懂，就是不说。
　　 姐夫听小王越说越不像话，摇摇晃晃站起来，拽着小王胳膊，天黑了，回家！
　　 小王说，你别拦我，我说完就走，这话憋在心里好久了。
　　 小王后来再说什么，我没听，我站在窗前，和五楼伸上来的桂花树对视。桂花开了，香气四溢，落日的余晖泼在枝叶花朵上。树冠住着画眉鸟一家。
　　 滨海城分南城北城。南城是富人区，住高档房，别墅，开私家车。一平方米一万块钱，老藤听了后，啧啧舌头，买不起。那就在北城区，北城区是老城，四通八达，客运站，高铁站，离得很近。楼房的价位四千一平，新华小区十号楼，早在四年前就开盘售楼了。我和老藤去售楼处，正好有一户人家要出售三室一厅90平米的楼房。户主在南城买新楼，他说，要不去看看我的房子？
　　 这一看，我动心了。五楼，一天的阳光，室内装修现成的。阳台有棵桂树，我来的那天，与两只画眉鸟相遇。画眉的巢搭在树枝叶间，和窗户紧挨着，画眉鸟的叫声，极其动听。每天和鸟为邻，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老藤犹豫，我当场拍板。新华小区十号楼五单元五零三。
　　 搬进后，为还房贷，老藤没过正月门，提着拉杆箱一座城一座城的跑，春节才回来几天。我干住家保姆，伺候老太太老头，瘫痪的，半瘫痪的。老藤想我，就在晚上开一会视频，有时十分钟，有时五分钟。工地宿舍没网，费流量上网，老藤心疼钱。老藤不老，才四十八岁，想那事想得慌，就发视频来，他带耳机，让我脱了他看看，用手解决。他舍不得钱，去外面。工地一到月末开一笔工钱，很多民工出去打食，他不去。他说，还房贷，还完房贷，买车。也像屯里在外混的人，回去开辆小车，多牛掰！那几年，我和老藤过年没填件衣服。将就一下就过去了，住家保姆吃住在雇主那，省家里的锅灶，周末，还是要回家打扫卫生，给大江做点好吃的，母子俩谈谈心。老藤就在海鹏驾校考了驾照。在滨海城第五年，房贷还清了，老藤不让我做住家保姆，那活受气。老藤说，他身体素质好，多干几年，啥都有了。我顺从内心，做了自由撰稿人。给人代写各类文章，月收入也很可观。不想，老藤的左手中指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