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时，我的目光刚好从晨读的书本上移开。细微的灰尘在几缕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游弋在海里的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偶而有淡淡的桂花香从窗台上飘过来，与那些细微粒子纠缠，然后通过空气传递到我的感官，有沁心的暖意游遍全身。
　　 几十年前，母亲就是在这样一缕光中走进我的记忆。
　　 那是个雪后的清晨，我从院里的南墙边跑回屋里，伸出两只冻得如红苹果一样的手，送到火炉边。
　　 “到炕上来，冻红的手不能到火上烤，会烂掉的。”母亲坐在土炕上飞针走线，头也不抬地对冻得眼泪鼻涕直流的我说。
　　 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进来，洒在母亲的身上，亲和温暖，让本来抗拒上炕的我，一下子蹬掉已经被雪濡湿的鞋子，爬上土炕。土炕温和的暖流，如跳跃在母亲发间的阳光，我抬头看的时候，丝丝缕缕的光柱中，飘浮着许多自由游动的微小粒子。母亲就在这些粒子的包围中，安静地缝补我们的衣服鞋袜。
　　 童年的时光，就在母亲的缝缝补补中安稳度过。
　　 在我还没出嫁的若干年里，只要有太阳的冬天，我都喜欢与母亲围坐在土炕上，看照射进窗户里的阳光，及那些飘浮在光柱中的微小粒子。这样的时候，母亲通常会边缝补衣物，或纳鞋底，边给我们讲故事。
　　 母亲讲故事的时候，很认真。听故事的我们，也很认真。她给我们讲东沙窝里白狼报恩的故事，给我们讲雪山脚下的猎人与狐狸的爱情故事，还给我们讲姑藏寺中大云钟的故事……
　　 幼年的我觉得东沙窝离我们很近，趟过一条河，再穿过一片田就到了。而雪山与大云钟，于我，只是个传说，遥远到需穿越几个千年才可及。谁曾想，在我25岁那年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夜晚，我与母亲口中的那口大钟，不期而遇。
　　 那晚，我在被房东收回租住的房子后，花半天时间求租房屋，无果。快到午夜，街巷里除了微亮的路灯，偶尔走过三两人，或擦肩，或用疑惑的眼光扫视。说话，我是真的有些怕。
　　 就在无助的时候，无意抬头，“大云寺”三个字落入我眼底，脑海里不由跳出无数个片段，古代书生赶考，赶路人没赶上旅店……所有无处可去的生灵们，都可以在寺院古庙里寄居疲惫的身心和灵魂。一念起，借着微弱的灯光，踏进大云寺，踩着斑驳的木梯，咯吱——咯吱——登上大云寺中最高的建筑物，钟鼓楼。
　　 靠着擎钟立柱坐了下来，微弱灯光照在大钟上，我在大钟的周围扑捉到了一些细微的粒子，它们如我在童年时看到围绕在母亲身边的那些粒子一样，上下左右地飘浮，没有因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而慌乱。
　　 一瞬间想起了母亲，及母亲坐在那些飘浮的粒子中为我们讲过的故事。
　　 母亲口中的大钟，名叫大云钟，就坐落在凉州城的大云寺中，本地人把大云寺叫做钟鼓楼。
　　
　　 二
　　 母亲讲，最早功下凉州城的王，是个很残暴的家伙，他看中了一座寺院，杀了寺中的和尚，把宫殿建在了这座寺院的故基上。宫殿建成后，王在他宫殿的床榻前，时常会看到晃动的人影。
　　 杀人如麻的王，起初没在意，但时间长了，就有些害怕。于是，招来天师，问天师如何解决。天师一番操作后，告诉王，王一生杀戮无数，那些晃动的人影，就是他杀的冤灵来找他了。还说，如果想把这些人影彻底消除，需要在宫殿的正门建一座塔，再铸一口钟，方能震住这些冤灵。
　　 王大动土木，建造了一座高塔，并在高塔的正中铸造了一口铜钟。铜钟铸成的那天，法师作法，让王亲自敲响铜钟。奇怪的是，王怎么敲，这口钟就是不响。
　　 王十分恼怒，责问法师，法师为了保命，对王说，这口钟需要铸进99个男婴方能生效。
　　 王在法师的蛊惑下，以三天为期，下令全城献祭婴孩。
　　 婴孩一个个被运来，又被法师一个个丢进铸造大钟的炉子里。三天期满，只运来了98个孩子。王大怒，再次下令，一户一户地查，务必在炉火熄灭之前抓来婴孩。
　　 最后一位婴孩抓来了，刚出生三天，是和母亲一同抓来的。士兵们从母亲怀里抢夺走哭啼的婴孩，扔进了快要熄灭的炉火中。炉火顿时窜出数米，疯了一样冲向守炉的士兵及法师，同时，炉中的钟也不敲自响，“娘啊——娘啊——”母亲听到，一个箭步冲向火炉，跳进熊熊大火，与自己的孩子一同融进大钟中。
　　 自此，每到日落时分，那口大钟里就会传出婴孩的哭声，“娘啊——娘啊——”洪亮的钟声传遍十里八乡，如被扔进火炉里婴孩的哭声，撒裂每一位失子母亲的心。
　　
　　 三
　　 我眼前的这口暗青色大钟，就是母亲故事里铸进99个婴孩的那口钟，我看着飘浮在大钟周围的那些粒子，不自觉联想，这些粒子，或许就是被融进这口大钟里的99个婴灵，因了那位母亲的守护，它们才会这样悠闲地飘浮在人世间，与光同尘。
　　 为此，我租住进了这条巷子，期间查阅过有关于这条巷子、这座寺院、与母亲所讲故事的有关记载。
　　 前凉（363-376）年间，前凉王张天锡曾建宫此址，因宫中“数多灵瑞”，遂“异其事”，后舍其宫为寺，就其地建塔，并命名“宏臧寺”。
　　 《十六国春秋·前凉录》记载，“……三年，姑臧北山，杨树生松叶，西苑牝鹿生角，东苑铜佛生毛，延兴地震，陷裂水出。无锡避正殿，引咎责躬。”
　　 有关于大钟传说的记载，虽少之又少，但我相信，民间故事绝不会空穴来风。有些真相，之所以没随时间的流失而失传，或许就藏在某一个民间故事的片段里。就如那口大钟，只因铸进了母亲这个角色，才会被世人口口相传，至今留存于世。
　　
　　 四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在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中，再一次扑捉到了那些细微的粒子，忽然就懂了，我在那个无家可归的夜里，与那些灯下飘浮的粒子一样，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才会在暗夜里有了归家的安稳。
　　 母亲离世已六年，在居无定所的日子里，所租住房屋，从来没像现在的小窝一样，会被阳光照拂，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到过飘浮在空气中的粒子了。现在看到那些飘浮在光柱下的粒子，我知道，六年来，母亲从没离开过我的生活，她就是那些粒子中的一员，无论有无光照，时时飘浮在我的身边，呵护、抚慰我的余生。
　　 母亲这一生，除了她的出生地，大半生的时光，扮演妻子与母亲的角色；母亲不识字，最远去过兰州，但她所讲的故事，延伸到春秋战国，所传递给我们的教化，从爱护弱小，尊敬长辈，尊重生命，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母亲为妻为母，刚柔并济，她的孩子，一生都在摄取她给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