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爷爷的故事(散文)
爷爷大名庄贤书,他不是我的亲爷爷,是妻子的亲爷爷。这样以来,关于爷爷的故事都是听来的。听那些过去的故事,我当然不会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而是靠在客厅沙发上,喝着清香的红茶,听妻子娓娓道来。
“我们家在过去,也是大户人家。”妻子是这样开头的。她没说错,妻子姓庄,“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庄。妻子出生在山东胶州,父母在大连工作,爷爷去世得早,她就在山东老家一直跟着奶奶生活,直到读初中时,才入籍大连。所以,关于爷爷其人以及庄家过去的事情,大都是听奶奶说的,父亲做的补充。
爷爷出生在山东胶州,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既是大户人家,爷爷的祖上自然是有地有房,曾经家境殷实,只是到了爷爷的父辈时,开始落败了,靠着卖地卖房过活。这也没啥可大惊小怪的,《红楼梦》中的贾府富可敌国,不也衰败了嘛,“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妻子说,在她小时候,父亲曾经指给她看过,镇子一条路两侧若干宅子都是庄家,镇子外边还有一块很大的草场。对于这些改姓他人的宅子、田地,父亲是感慨万千,想要振兴家道也是无能为力。
在妻子小时候,有一次她拱到床下玩,费力地拖出了一块匾额。匾是黑底金字,四个大字耀目夺人“乐施不倦”,奶奶说是县太爷亲笔所书。这块匾不仅可以证明庄家曾经富裕过,而且还说明庄家善良得很。细品这四个字,高高兴兴地施舍到不知疲倦、不知倦怠,其中的情怀不言而喻。奶奶说,庄家在鼎盛时期没少捐钱,用以修路建桥,造福十里八村的乡亲们。
不过,这些值得大书而特书的事情,与爷爷已经没有多大关联了,因为到爷爷这一辈已经败落了。这个时候,爷爷就是一介穷书生,除了该卖的卖掉,换取些钱粮,再就是靠代写书信、牌匾过活,与贾雨村被困在葫芦庙的情形差不多。
能写书信,给人家写个牌位、匾额的,说明有文化,字也写得好。在这一点上,爷爷不输给别人,他可是读了十年私塾,搁在现在怎么也相当于研究生的层次。尽管饱读诗书,但肩能不扛、手不能提,在早年里差不多与孔乙己相当。那个时代,手艺人吃香,镇子上的一个银匠靠着打造银器赚了不少钱,这才买下庄家的一座老宅子。代写书信看上去是个文绉绉的营生,实际都不如卖大饼的、卖豆腐的。
妻子说这些往事的时候,不知道怎的,我总能想起五柳先生,那位南山采菊的陶渊明老先生。虽说爷爷没有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但中国历代历朝的文人,几乎都是一样的气质,不管生活如何困窘,腹中的四书五经总能撑起自己的精气神来。
凭着这股子精气神,爷爷在前妻病逝后,虽已中年,家道中落,还是又娶了奶奶这位黄花姑娘。而奶奶之所以肯嫁给生活窘迫的爷爷,不单是因为爷爷的知书达理,更是因为爷爷的善心厚爱。奶奶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奶奶都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出嫁,这在那时就是老姑娘了。奶奶一直没出嫁,就是因为妹妹嫁人了,她要留在家里照顾年迈的父母亲。爷爷非常大度,说他愿意照顾奶奶的双亲,给他们养老送终。就这样,奶奶带着自己的爹妈嫁到了庄家,爷爷诚守诺言,一直与岳父岳母一起生活,这在当时可是一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
爷爷不仅孝敬老人,还非常尊重女性。当时在山东老家,但凡是家里来客人或是过年过节,炒几个菜喝点酒的家庭聚餐,不允许女人上桌吃饭,只能在灶间胡乱吃两口。爷爷在自己家破了这个劣习,女人可以上桌吃饭,大家都一样的平等。
夏夜漫长的季节里,爷爷会给奶奶讲古代传说和故事,这让一位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受益匪浅。这些故事和传说,后来又通过奶奶讲给了妻子听。而我也是在妻子的叙说中,重温了孟姜女哭长城、铡美案、千金猫与万斤鼠等古老的故事。
妻子说,奶奶这辈子不管生活如何困难,从没有抱怨过爷爷,从未说过爷爷一个字的不是。尽管爷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没有赚钱的手艺,但是他给予了奶奶最宝贵的东西——人格和尊严,让一位只有姓氏没有名字的女人实现了跨越世纪的梦想。
日子不好不坏地过着。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帮人,有穿中山装戴礼帽的,有穿长衫戴瓜皮帽的。这些人先是不住嘴地夸奖爷爷的为人和学识水平,最后抛出一个重要决定:他们决定让爷爷出任县长一职。
这个消息犹如春雷炸响,十里八村的人都听到了。
小酒馆里喝着小酒的李二,看见爷爷打门前过,赶紧把爷爷拽到里间,又是让座,又是敬酒。他絮絮叨叨地说,如今这世道,当官最好过了,咱们街坊邻居的这么多年,庄爷今后可要多多照顾呀……
爷爷回到家里,忽然门外一阵喧哗,探头一看,是多年都不走动的远方亲戚。亲戚拎着糕点、熟食等礼物,打着哈哈与爷爷叙旧。说得最多的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庄”字来,天下老庄一家亲,甚至畅想未来在庄县长的麾下……
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爷爷去了一趟县城。他找到礼帽和瓜皮帽们,轻轻松松地说道:“我不干这个县长,你们另请高明。”
风吹云散,雨住天晴,一切都归于平静。李二又在喝酒,见到爷爷招呼都懒得打了。来来往往的“亲人”们,不再踏进庄家的大门。
说到这里,妻子感慨,如果不是爷爷拒绝当县长,咱家早就出现一个当官的了。我也曾经听岳父说过,辛亏没当那个县长,否则后来还不让人整死?我则笑而不语。
若干年后,我担任了县处级领导干部,相当于县长。我心里非常清楚,爷爷为什么拒绝当县长。不是他不愿意为民众服务,而是不想玷污了文人的风骨,不想败坏“乐施不倦”的家风。人可以穷,家道可以中落,但骨气不可丢。
这是爷爷留下的宝贵财富,比老宅子值钱。
此语惊人,意味深长。谢谢朱老师给我们提供的精神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