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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琴算过，从芙蓉小区到单位十分钟就够了。思琴有个毛病，一点事，不管大事小事，芝麻绿豆事，她会反反复复思来想去，想得脑壳疼，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拿绿茶的话说，没格局，气量小。思琴在三十岁之前，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思琴，白天田间地头干农活，该吃吃，该喝喝。简单的像一碗清水，母亲说她是一根筋，属猪的，天捅个大窟窿，只要不塌下来，思琴照旧笑呵呵的，脸上就没挂过几朵愁云，照旧干饭，一顿吸溜三碗玉米粥没问题。一块石头，搬起来呼呼生风，就走。一担谷子，两百来斤，挑在肩膀，不带打晃的，飕飕飕，四级风似的掠过大街，过了石桥，七拐八拐，进了自家院子。
　　 女儿丹丹七岁那年正月，绿茶就跟村里五六个爷们，去城里打工。思琴也不想绿茶出门，家里还有几晌地，一爿果园子，公婆在大哥那，基本不用思琴和绿茶操心。红茶大哥条件不错，开个铁匠铺，炉子烟火一升腾，铁活一嘟噜一嘟噜出来。一件铁活最低二块，大件铁活卖百八十呢。像铁犁杖，铁门，铁窗，铁镢头，锄头，镰刀等等。红茶拿得起放得下，手艺好。铁活走好多村屯，很受欢迎。红茶大哥一开始支铁炉那会儿，回头客少。他有生意头脑，就挨家挨户把铁活送货上门。价钱这方面也不刻薄，少个角八分，抬抬手就过去了。人心是杆秤，谁好谁孬，哪个没数？红茶门庭若市，南来的北往的，来打铁，红茶不得闲。绿茶红茶就兄弟俩，公婆身体还行，红茶生意忙不过来，就和绿茶商量，让父母到他那，帮照看一点。
　　 那阵子，绿茶与思琴刚相亲，在绿茶的屯子，那座石桥上。思琴的三姨牵得线，三姨将绿茶夸得天花乱坠，说他心灵手巧，有眼力见，还承诺等思琴嫁过来，叫思琴当家。思琴才不稀罕当什么家，思琴那会儿二十一岁，桃花骨朵样的，粉嘟嘟，娇滴滴。思琴不想早早把自己嫁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啥好？村里有几个新媳妇，嫁来后，不久生了孩子，衣襟油渍渍的，前胸洇着奶水，头发乱糟糟的，能搭个喜鹊窝。也不管叔婶大爷，崽子饿了，掀起衣裳，就把奶头拽出来。思琴有个梦想，她要走出去，走出后甸子屯，去外边看看，就是死也瞑目了。
　　 三姨的话又不能不听，母亲是老二，大姨十九岁上得病没了，姥姥姥爷一辈子生十个儿女，就活下三个闺女。大姨没了，也是母亲和三姨一生的疼。母亲虽然比三姨大六岁，但母亲老实，不像三姨像只长腿蜂子，滋滋厉害。母亲一般情况下，遇事都听三姨的。三姨发话，母亲不得不听。绿茶个矮，和思琴站一起，思琴比他高一截，思琴见到他第一眼，心就灰暗下来。绿茶呢？显然对思琴很满意。思琴的身材，该凸就凸，该凹就凹。纤柳细腰，肤色也白。绿茶不仅身高不占优势，脸黢黑黢黑，像挖煤的。不知绿茶家里给三姨下多大血本，反正，三姨那段时间，天天来思琴家，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遇到思琴一家种玉米，插秧，三姨挽起裤腿，就下来帮衬。母亲不好说什么，父亲也是，闷葫芦一个。苹果园子需要喷药，施肥，三姨给绿茶报信，喊他来搭把手。绿茶手脚麻利，人前人后围着父亲，哄得团团转。就这么，思琴答应处一处。三姨说，夜长梦多，不如先把亲事定了。思琴没张嘴，父亲在一边点头了。
　　 定亲那天，绿茶穿一套咖啡色西服，白衬衫，红领带，人精神许多。他大哥红茶，以及队长老九执事，吩咐人张罗桌椅，饭菜，烟酒什么的。思琴进门槛时，红茶双手托着木头食盘，朝外走。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什么，思琴的心被那双眸子烧了一下，火辣辣的炽热。红茶和绿茶，不像一奶同胞，红茶一米七八的个子，皮肤也没绿茶黑，甚至有些白。一头茂密的青丝，绿茶头发稀疏，思琴使劲掐了一把大腿，骂自己没出息。呸呸呸，红茶是大哥，民间有俗话：大伯哥背弟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再则，长兄如父。思琴的脸红了一下，又一下。有那么一瞬，思琴想入非非，嫁得是红茶就好了。那晚，月光若水，人间四月天吗。月色那么美，虫儿鸟儿草木庄稼，星辰大海，但凡有生命的，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思琴睡在绿茶家西屋炕上，一窗皎洁的月色，睡意朦胧。
　　 远处池塘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这个世界很骚动，当然，还有一个人内心燃烧着一团火，思琴就是在那夜，被绿茶开了苞。思琴不否认当年，嫁到后甸子，有红茶的原因。这也是思琴的心事，绿茶肯定不知道，思琴在想什么？ 心底住着哪个人。事实证明，在某些时候，红茶与思琴有默契，家里任何事情，绿茶喜欢请红茶来坐一坐 ，炒几个菜，兄弟俩抿一杯酒。一口酒，一口菜，就把事儿安排妥当了。有红茶遮着，后甸子的人不敢欺负绿茶。他们离不开红茶锻造的铁活，播种，收割，锄草，垒墙，抹灰 。哪一样没铁家什也行不通。后来，绿茶出门。几晌地，一爿果园子，落在思琴手上，确实沉甸甸的，干不过来。红茶就像及时雨，不请自到。后甸子众说纷纭，说什么都有。红茶不在乎，红茶的老婆在乎，大嫂马英说，红茶，你再去绿茶家，我就把你插门外。你听听人家说得，难听死了。说绿茶不在家，红茶去绿茶家不分白天黑夜的干活，说思琴的地也荒了，红茶正好替绿茶趟一趟地。红茶果然很少来思琴家了，唾沫星子淹死人，红茶不怕，大嫂马英怕。事实上每次红茶来，思琴都带着丹丹，割稻子，收玉米，拔大豆，摘苹果。女儿丹丹都在场，就是避嫌。人说，丹丹一个小孩子，懂屁！草丛里，玉米地深处，站着，躺着，几分钟的事儿。思琴就气得要命，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绿茶有时两个月，半年的回来一次。思琴就将后甸子人编排她和红茶的事儿，跟绿茶说了。绿茶说，谁爱咋说咋说，我媳妇我了解。思琴很感动 ，至少绿茶信任自己。转而一想，又觉得对不住绿茶，思琴的内心有几分喜欢红茶，到底七分， 还是八分？思琴也搞不清。
　　 丹丹小学毕业后，绿茶就说话了，他说，镇里中学的教学质量赶不上县城，要不咱就到县城买房子，为丹丹未来考虑。思琴想了很久，同意了。思琴对几晌地，果园子，老房子还是有感情的，但思琴早就想离开后甸子。到城里捡破烂也不回来了。思琴和绿茶躺在被窝里一笔一笔算过，这些年绿茶干力工，又学了木工活，攒了不少钱。加上思琴在家养几头猪，收一园子苹果，卖个鸡蛋鸭蛋，也存了一些。思琴负担不重，父亲母亲身体好，公婆在红茶大哥家，逢年过节的思琴送点钱，抑或烟酒好吃的给老人，花销不大。
　　 看上北城的芙蓉小区房子，思琴就不想再折腾了，芙蓉小区刚开盘，就有很多人买下，装修，入住。地点好，小区西边，过一条马路，就是白天鹅幼儿园。幼儿园往南走五百米，便是东风小学。芙蓉小区附近有个菜市场，各种菜系，时令水果，新鲜肉蛋，应有尽有。芙蓉小区距离小城客运站只有三站路，思琴相中这里更主要的一点 ，出了小区，在新华大街几棵梧桐树下，等着，二十分钟就有一趟回老家后甸子的客车。 这些硬性条件令思琴心动，在没有离开后甸子时，思琴有过一千种设想，到了县城，先给自己扯一套像样的衣裳，不是高大上，起码也比后甸子那些女人强，要活出城里人的气场，气质，风度。
　　 后来，事实证明。思琴的高中毕业证，工作也不好找。好一点的单位，不要。孬一些的 ，思琴看不中，绿茶呢？还是去干他的老本行，到工地搬砖，做木工活。冬天那阵，就回楼里猫着。猫着猫着就出了矛盾，思琴没合适的工作，搁家呆了一段时间。绿茶就开始厌弃，横挑鼻子竖挑眼，对思琴一百个挑剔。思琴把心一横 ，那天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去找活做。什么活都可以，只要不看绿茶的脸子。人有时不逼一下自己，永远不知道自身的潜力。思琴沿着滨海城，大街小巷，一扇门一扇门的问过去，最后，应聘做了保姆，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住在对方家里。伺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八十岁老太太，这一呆，就是三年。如果不是老太太要回乡下度过余生，思琴还会做下去。说实话，那家经济条件好，老太太的一儿一女，都是小城的商人。有钱，但不摆架子，老太太吃什么，思琴也吃什么。且都在一张桌子用餐，毛巾，牙刷，牙膏，一系列日常用品，老太太的儿女全给思琴准备利索的。让思琴毫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侍奉老人。逢年过节，还送思琴礼物，奖金。以前，在后甸子从没吃过鲍鱼，龙虾，海参。在老太太这统统吃到了，她闺女为思琴提供一年四季的服装，鞋袜。发卡，保暖内衣等。有几回，开车拉着思琴进美发店，烫芭比头，整滨海城时下流行的发型。人随衣服，马随鞍。一打扮，思琴的气质马上就提升了。
　　 人活得是什么？是精神。有了精气神儿，思琴走路带风，头呈现一百二十度直角。每个月三千工资，揣着。腰杆子也硬起来了，绿茶就像一条变色龙，屁颠屁颠做家务，煮饭，烧菜。有事没事给思琴发个信息，图片。大事小情主动找思琴商量，原来不是这样。原来的绿茶是太阳，思琴要围绕着他转悠。有位什么家，小说家还是哲学家说过，经济决定上层建筑。此话不虚，思琴是切身领教了。
　　 也就是在做保姆三年时间里，思琴用手机打字，写了一部三十二万字的小说，思琴没想过当作家，仅仅是想写而已。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便是思琴。她把在滨海城所经历的人和事，写成一本书。那里有做保姆的悲欢离合，以及她内心的诗歌与远方，仿佛一条蚯蚓一样，蛰伏在她灵魂的沃土里。她想终有一天，这些字儿会代表她，在人间走一遭。晒晒太阳，沐浴月光，享受星辰大海，鸟语花香。不过，思琴也做好遭遇冰雹霜冻打击的思想准备。
　　 思琴除了写小说，平时一有空就写豆腐块文章，投给报纸，杂志。最初收到很多很多退稿信，也有的石沉大海。慢慢的，思琴的文章见诸报端。头条也不少。米也越来越丰厚，绿茶也不在家，出了正月门就走了。思琴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与他无关。在绿茶的家庭观里，只要思琴能挣钱，把家收拾干净，不东不西，不南不北，不扯异性暧昧。守妇道，爱咋的咋的。 写着写着，思琴有一天就被滨海城作协周主席，找上门，叫她加入作协。加呗，又不吃草料。这么一来，市作协是门槛，也是跳板。先后又进了省作协，中国作协。有句话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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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琴到御圣园酒业上班，纯粹是缘分，说白了是上天的安排。满打满算，思琴已经在御圣园酒业做了三个月，九十天，不多也不少。事情是这样的，那些日子，思琴在准备个人作品研讨会的材料。也正是那几天，思琴经常花一元钱，坐公交车到《庄河记忆》编辑部，找周主席商量研讨会的事宜。也恰好吕姐在编辑部，喝一杯茶，与本市的几个作者交流文学。吕姐也写小说，也写散文随笔。在此之前，思琴不知道吕姐是陈香酒业的老板，她们是文字结缘。思琴更惊奇的是，吕姐对她文字的关注度，很高很高。思琴文章的每一个标点符号，词语的搭配，吕姐都看得特别仔细。就是说，她很喜欢思琴写得字儿。超乎思琴想象的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一点，在后来的许多光阴里，令思琴无限的感慨，感动。
　　 有一次，吕姐询问了思琴的工作，那会儿，思琴在一家叫起点的家政，给人擦玻璃，打扫卫生，也兼做钟点工。时间上没有规律，什么时候做完，才下班。有时晚上八九点回家也稀松平常，有时就空洞的，没事可做。一个月能赚个二千就不错了，思琴想着换个工作。问题是像她这年龄四十到五十岁的分水岭，活不好找。滨海城有很多烧烤摊招人，思琴也去应聘过，还有超市理货员，递上身份证，人家皱皱眉，斜眼打量着思琴，找理由把思琴打发了。家政活虽然断断续续，总有一份收入掐着，对绿茶，对自己也是一个交代。大钱得命，小钱得挣。思琴想想，她也是没那个富贵命。
　　 加入中国作协后，有人说，该思琴走运了。好歹在滨海城找一份和文字挂钩的工作，有五险一金，老了老了，还有保障。倒是有几个头衔，滨海城作协副主席，某某代表等等。大会小会也积极参加，越是人多的地方，思琴就越感到孤独。思琴要颜值没颜值，人丑嘴笨，不会做舔狗。别人看到某杂志某知名报纸的主编，脑壳削尖了往对方身上钻，贴。思琴不行，天生不愿意溜须拍马。人群中，几乎看不到她。思琴基本在犄角旮旯和角落里活着，遇到吕姐后，她说，金子早晚会发光。
　　 北方的三月，春暖花开，也巧了，御圣园酒业的曲姐，她在武汉定居的儿子来电话，说媳妇要生了，催她过去帮带孩子，伺候媳妇月子。御圣园酒业二十三个员工，一个萝卜一个坑。曲嫂走了，总得有人代替。论待遇，御圣园酒业不差。三个人轮流上班，干两天休一天。一个月十天休，二十天班。月薪三千，外加一些福利。比如，过节有礼品，年终有奖金。
　　 吕姐有魄力，和爱人大王买下永兴街两层楼做门市房，专门销售陈香酒系列。一楼经销水酒，葡萄汁，山楂汁。二楼为一对瓦房店来的夫妻，开办一家书院。并令人称道的是，吕姐与大王不收取他们一分钱。包括水暖电费，还经常提供桌椅，沙发罩等。吕姐母亲信佛，轮到吕姐这一辈人，也随母亲信佛。心地善良，格局也大。思琴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连续三年，做了四次大手术。家底早就掏空了，吕姐钦佩思琴对文学的执着，她不管逆境顺境，在写字上从来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思琴过来的时候，御圣园酒业经过几番改进，增加了一个五万块钱的存酒橱柜，实木家具。在秤酒的器具上也有改进，原先山楂汁都是十斤大壶装得，现在有二斤装的小壶，纸箱盛六壶。高塑壶从十斤，九斤，六斤到一斤容量。过滤酒缸内的渣子，先前用细密的网，这会子进了一台过滤机器。两层楼都有wife，三个女工配备春夏秋冬工作服。最让思琴得意的是，吕姐不止一次说过，给思琴这样一个宽松舒适的环境，就是希望她能多出好作品。一天十二小时，事实上，如果是处在淡季，顾客不多。没有买酒的，余下的时间自己支配。思琴有时和小金当班，有时是小尹。无论是小金还是小尹在班，不影响思琴写小说，小金爱追剧，尤其是韩剧，一头扎进韩剧，她才没闲心在乎思琴做什么，想什么。小金交代过思琴，叫思琴收款，她卖酒秤酒，她说不愿碰触数字。刚来御圣园同小金在岗，小金就强调过。思琴有些为难，读书那阵子，思琴就严重偏科，数理化不说一塌糊涂，距离大鹅蛋也不远。文科出奇的好，作文篇篇是范文，被班主任拿到课堂给学生们朗读。思琴在后甸子时，脑瓜子很灵光的，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十一位数字，思琴默读两遍，就牢牢记住了。后甸子的人问某人手机号码，都说去问思琴她知道。思琴后来候鸟一样从后甸子飞到滨海城后，也经历了许多事儿。她发现记忆力明显衰退，手里捏着房门钥匙，却转圈找寻。和人交流前言不搭后语，烧菜忘放盐。还有更离谱的，公交坐过站，夜幕降临，找不到回家的路。即使是绿茶的电话，父母家的住宅电话，思琴偶尔也会记不起来。跟朋友亲戚打电话，再也不像从前，不必翻电话记录，直接输入号码。再比如到菜市场购物，以前百以内加减乘除，张嘴就来。眼下，三加二等几，要在脑子里过滤几次，还彳亍不定。所以，小金把如此艰巨的任务交给思琴，实属赶鸭子上架。怎么办？不答应吧，小金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度。骑虎难下之际，思琴咬咬牙，心想，收款就收款，有计算器，也有小金搭档。反正三个人是一个战壕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思琴是这样想的，小金不是。小金认为大家都是成年人，日常琐碎的生活，肯定和计算器息息相关。算个账不成问题，小金以她在银行和御圣园酒业多年的会计工作经验，来看待思琴，矛盾就像滨海城那条护城河似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