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咸鱼腊肉才叫过年(散文)
在城市这巨大的水泥森林里,忙碌是生活的沉重枷锁,日子被琐碎的日常敲打得支离破碎。每日在车水马龙间机械地穿梭,心被世俗的繁杂填得满满当当,像一只被拧紧发条的老旧座钟,在时光的洪流里无奈地发出单调的回响。
那个冬日的午后,街头巷尾弥漫着慵懒的气息。我路过一家小店,一段清脆的童谣猝不及防地钻进我的耳朵:“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刹那间,仿佛被命运的巨手猛然拽进时光的漩涡,记忆如汹涌的潮水,将我瞬间卷回到魂牵梦萦的升洲村。
升洲村,静卧在长江之畔,滔滔江水奔腾不息,宛如一部无言的史书,默默镌刻着村庄的每一段过往。儿时的腊月,是升洲村一年中最具魔力的时段。当第一缕寒风裹挟着冬的凛冽悄然拂过,整个村子便像被施了神秘的咒语,瞬间沉浸在那浓郁醇厚、令人魂牵梦绕的年味儿之中。
天还未破晓,浓稠如墨的夜色紧紧包裹着整个村庄。爷爷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响动。老旧的木床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吱呀”的低吟,宛如在为这即将开场的新年序曲奏响前奏。紧接着,是他轻手轻脚穿衣的摩挲声,以及摸索着出门时,鞋底与地面轻轻摩擦的细微声响。
集市上,破晓前的黑暗正被喧闹一点点驱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乐章。爷爷在熙攘人群中穿梭,像一位经验老到的寻宝者,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个摊位。在一处鱼摊前,他脚步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盆里一条大草鱼活蹦乱跳,鱼尾奋力拍击水面,溅起的水花在朦胧灯光下闪烁如细碎星辰。爷爷稳稳伸手,一把将鱼攥住,笑着对摊主说:“老板,就这条,我年年都用它做腊鱼,过年可全指望它提味儿!”随后,他来到肉摊前,手掌缓缓抚过每一块猪肉,凭借多年经验,感受着肉的弹性与纹理,挑出最满意的几块。拎着沉甸甸的袋子,爷爷哼着跑调的小曲儿往家赶,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映照着他脸上满足的笑意。
一进家门,爷爷扯着嗓子喊道:“老伴儿,快瞅瞅我买的!今年保准能做出升洲村最香的咸鱼腊肉!”奶奶从屋内快步迎出,接过袋子,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笑意,轻声嗔怪:“你呀,天不亮就跑去,心心念念的都是这腊肉。”她把鱼和肉摆在桌上,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摩挲着鱼身与肉块,嘴里念叨:“这鱼鲜得很,肉的成色也没得挑,今年年味儿肯定足!”
院子里,奶奶开始准备制作咸鱼腊肉。她费力地将大盆搬到院子中央,又回屋取来调料。爷爷在一旁打下手,递盐罐、找香料,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默契地笑。奶奶切肉时,动作行云流水。她将猪肉置于案板,手腕灵活翻转,菜刀落下,发出富有韵律的“咚咚”声,每一刀都精准地将肉切成均匀长条,仿佛在雕琢珍贵的艺术品。切了片刻,奶奶停下,用衣袖轻轻拭去额头细密汗珠,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映出岁月镌刻的皱纹,却也衬出她眼中对新年的期待。
处理鱼时,奶奶神情愈发专注。她持刀刮鳞,“唰唰”声响彻院子,每一片鱼鳞被刮落,都在阳光下闪烁银色光芒,似在诉说着即将开启的美味之旅。刮完鳞,奶奶熟练开膛破肚,手指灵活地在鱼身游走,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将鱼肚清理得干干净净。她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对食材的敬重与对家人的深情,仿佛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
腌制是最关键的环节。奶奶把盐均匀地撒在猪肉和鱼身上,手指轻轻揉搓,动作轻柔且充满爱意。“多放点盐,咸香才够味,新的一年,咱家老小都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奶奶一边揉搓,一边低声念叨,声音里满是虔诚祈愿。爷爷在一旁看着,笑着打趣:“你这秘方,年年都灵,咱升洲村哪家的腊肉能比得上咱家的!”随后,爷爷递上碾碎的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奶奶将它们与盐充分搅拌,刹那间,浓郁而独特的香味弥漫开来。这香味悠悠飘出院子,引得隔壁家的小狗都飞奔而来,趴在院门口,眼巴巴地往里张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吠,似在哀求着能分得一丝美味。
腌制好的咸鱼腊肉被一条条、一块块挂在屋檐下。奶奶搬来小凳子,颤颤巍巍地站上去,小心翼翼地将绳子穿过肉块和鱼身,再挂在挂钩上。每挂好一块,她都要左右调整位置,让它们在阳光下均匀晾晒,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期待。阳光倾洒,为咸鱼腊肉镀上一层诱人的金色光泽;微风拂过,它们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新年的喜悦与憧憬。
等待的日子里,我和小伙伴们成了院子里的常客。我们整日在院子里嬉笑玩耍,眼睛却总忍不住瞟向屋檐下的咸鱼腊肉。围坐在爷爷奶奶身边,我们听他们讲过去新年的故事。爷爷回忆起有一年过年,家中一贫如洗,连买年货的钱都凑不出来。江边尚未完全封冻,清晨,他便扛着鱼篓,迎着如刀割般的寒风来到江边。江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爷爷挽起裤脚,踏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河水冻得他双腿泛红麻木。他静静伫立在水中,眼睛紧紧盯着水面,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瞅准一条大鱼游过,他眼疾手快,迅速撒出鱼篓,精准地罩住了那条鱼。等他带着鱼回家时,整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裤腿上还结着冰碴。奶奶在一旁接着说:“你爷爷回来的时候,我又心疼又生气,可看到他为了这个家这么拼命,又忍不住掉眼泪。”我们听得入神,脑海中浮现出爷爷在冰河中捕鱼的画面,不禁眼眶泛红。我一边听,一边偷偷咽口水,满心盼着新年快点到来,好品尝那心心念念的美味。
后来,我背井离乡,走过无数地方,尝过各地的珍馐美馔。那些佳肴,有的精致奢华,摆盘如同艺术品;有的独具风味,一口下去便能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在高档的餐厅里,面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刀叉碰撞餐盘,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围是人们的欢声笑语和酒杯的轻碰声。可就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我却常常在某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升洲村的小院。那些所谓的美食,无论味道多么惊艳,都只是舌尖上短暂的过客,无法在我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丝痕迹。而爷爷奶奶腌制的咸鱼腊肉,那质朴醇厚的味道,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味觉记忆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如今,岁月流转,时光的车轮无情地碾碎了往昔的欢聚。爷爷奶奶已经离开了我们,可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每至过年,我独自回到升洲村老家,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己亲手挂起的咸鱼腊肉,恍惚间,爷爷哼着小曲儿拎着年货进门的身影、奶奶在院子里忙碌的模样又清晰浮现,他们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这熟悉的院子里回荡。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细细地撒盐、揉搓,嘴里不自觉地重复着她的话,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手中的肉上,那是我对他们深深的思念,也是我对过去温暖时光的眷恋。
过年,是一场盛大而温暖的团聚,是心灵深处最柔软的慰藉。咸鱼腊肉,承载着爷爷奶奶无尽的爱,凝聚着一家人的欢乐与幸福。即便他们已不在身边,只要这熟悉的味道还在,升洲村的这个年,就依旧过得有滋有味,因为,那是家的味道,是爱的延续,岁岁年年,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