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荣获世界“旅游最佳乡村”称号的烟墩角，位于山东荣成东北海岸线上，也是中国传统古村落，以独具特色的海草房走进人们的审美视野。
　　 海草房，是海草漂泊的梦，是渔村古老而不息的光芒，是沧桑岁月不忍离开的印记，是时光隧道深处的一抹不褪色的风景，是几百年的斗转星移落下的国风文字，是适合一辈辈人反复阅读的童话，亦或可说是一间间藏着童话的温馨小屋……
　　 只要站在那些海草房面前，很容易引发诗意，它成了当代从高楼中走出的人的情人，一见倾心，免不了吟诗抒情。
　　 人们给与胶东半岛的海草房太多的诗行，古老而诗意的栖居，这等难求的愿景，都在一座座海草房里。毕竟，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礼物，几乎是不可再造的艺术品，甚至可称孤品。因为海洋环境的变化，原来修苫海草房的海草十分短缺，要像古人那样再造一座海草房，着实不易了。
　　 从旧村改造的老旧海草房上撤下来的海草也价格不菲，再次用来修补古董级的海草房。我曾有幸看见“苫匠”修苫修补海草房古董的场景，一根根杂乱的海草，在手艺人的手中被梳理顺当，就像轿子华盖四周的流苏，飘逸而玲珑。就像诗人写诗，每一行都带着韵脚，修苫等于创作，是所有劳动中最高级的享受。也是最特殊的“草编”工艺，就像飞针走线做一幅绣品，苫匠眼中的每一束光，都是在审美的准线上。
　　 所以，我们看海草房就是进行一次别样的艺术鉴赏。而居住在海草房里的人呢？他们是穿行在艺术长廊里。海草房也给了居住其间的人们再创作的灵感，在烟墩角可以看到，海草房主人的“二次创作”，深刻的审美，必须去发现“海草创作”人的才情。
　　 海草房蹲守在胶东沿海是村落，每一个村落的成色都是古色的，除了加强保护，还有别的办法唤醒这份古老的遗存和情怀吗？走进烟墩角村，我发现一村人都是艺术家，他们在为海草房而艺术，创造了精彩的海草文化，将古代和现代融合，把现代文化注入了海草房的体内，海草房有流动着的血液，走近它，一股暖流便油然而出，时尚元素在海草房身上，如锦添花，灿然如绽。
　　
　　 二
　　 一块被海浪凿下的岩礁，可以成为摆件；一滩被海水千濯万淘的鹅卵石，可以成为岁月的馈赠。让我想不到的是，一段段原来织鱼网的五彩尼龙绳，也可以成为绘画写字的线条，不必担心褪色，不必担心风雨的侵蚀而笔画模糊，不必担心“折不断理还乱”，在村民的手上，是可以被随意驱遣，点横撇捺折弯钩，毫不马虎，流畅灵动，从字体上可见娴熟自如。这也是书法艺术，不要觉得他们不是书法协会会员，就觉得没有名气，揣摩一幅字，会让人惊叹惊喜。
　　 曾经在一场运动中诞生在海草房墙壁上的语录看板，还留着一个时代的印记，这些版面不能留白。举个例子吧，在“海草家羽恋”的精品民宿院墙上，就用绿色的尼龙绳做笔墨，编绘出“海彩入潮春”的句子。“海”字一旁做鱼状，就像被钓起，不知何处垂钩，很想伸手接住。鱼，是渔民的生活，其境界早就超过了“年年有鱼”的喜庆，他们从生活深处提取了主题，深透着鲜活的感情，我摄下照片，不止十次八次翻看欣赏，我折服于它的艺术魅力。我手头收集的稍有名气的书法家作品也有几幅，看过一两次，就束之高阁了，喜欢“羽恋”“书法”的原因还有一条——我是从民间打捞出来的，是朴素时光的馈赠，格外珍惜。这幅字，还暗含了“春暖花开”的寓意，“彩”字的三撇是一朵朴素的编花，和“春”字紧挨着。一幅斗方的作品，堪称精品，象形和抽象的笔画，蕴意精妙。这是烟墩角人的诗，他们的灵感来自大海，是真正的色彩大观，春天是色彩蝶变而成，是和潮汐有关的节气，春天是一年的轮回，但不是格式化。他们还能把诗人海子的诗句灌入其中，堪为妙笔天成。
　　 烟墩角的文化，是独一无二的，我原本觉得这是选了一句古人的诗，并非因为烟墩角没有谁可以写诗，而写出的这个句子，诗意爆棚，一定是有点文学背景的人才写得出。蹲坐在海草房门前的老者告诉我，是他家儿子“胡诌”的诗句。兴奋得让我忘记问问他儿子的名字，不然要添上作者名字呢。含苞的玉兰树枝，从墙头上垂下，生动的背景却不是绘制，完全是真实的镜头，立体动感的，极有层次感的。人在艺术的氛围里，一切都打上了艺术的色彩。
　　
　　 三
　　 沿着海草房拾萃吧。一副副对联，不是那种春联的喜庆对子，一扇门推进去，房主贴着门站着，看不见那一面，就一句“小我不小对大海”，这是胸襟，是自我激励。句子因景生情，借景抒怀，真是大境界。对句待我回家冥思苦想吧。这是名为“烟墩角壹号”的民宿，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文学，在民间并未式微，老百姓已经从“拿来主义”走到了独创境界。即使作家来采风，一定不要抱着给古村写点什么的想法，请马上恢复诗经时代国风的“采风官”的原始职责吧。
　　 怪不得，一丈远的海边大天鹅叫不停，原来岸上民宿的墙上有几只木版雕刻的天鹅，向海引颈，哦，海中的大天鹅是在呼唤壁上的大天鹅下海同乐。住过这家民宿，不会忘记“天鹅人家”的招牌，即使匆忙一过，都会留下唯美的记忆。
　　 很美的民宿招牌，给我的是“木纹记忆”，海草房的石壁上不能随便乱涂，各色的木纹牌子，给海草房装上了眼睛，用“画龙点睛”形容就恰切。左边是“咖啡•民宿”字样，右边是写着“小酒馆”的酒瓶样式的牌子，不讲对称，一看一准兴奋，便有入门举杯的冲动。门楣上挂着渔民的“海碗”，双人舞玩具，大蒜辣椒，真是别样的民宿民风。无法将这些悬挂物有逻辑连起来，我觉得主人就是随机收集了生活中的物件，这就是他们生活的诗，诗是博大的是跳跃的，这个特点符合诗。掰一瓣大蒜，吃一盘鲅鱼馅水饺，嚼一口辣椒，辣疼舌尖，暖一下胃肠，端起海碗，喝一大口烧酒，看看大天鹅拥抱交颈，醉眼里，分不清是华尔兹还是爵士舞，想多了，就是天鹅舞……我居然将这些零散的物象，组合成一曲意象纯粹的海野的诗。主人为海草房而艺术，我再为主人的艺术而艺术，这是艺术的辐射力吧。
　　 各家民宿，迤逦排开，几百年前的布局，古朴有趣，放弃屋与屋的整齐对称衔接，显得那么从容随意，海草房自然组成艺术长廊，海草房是主体，又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做了挂件一样的装饰，将时光引入深处。曾经海上养殖用的各色浮漂，被装饰在海草房上，就像各色的太阳爬上来，一定不允许那个夸父来射日。
　　 百年海草，风雨淡色，略显沧桑，不能改变这种历史的沉淀，那就将白色的小皮球大小的鱼漂穿成一串串，挂在海草的边上，镶嵌成一幅精致的画，是画框，又不是，鱼漂入画，就跟玩差不多，让人真想跳一个高，摘取几只。马上问自己，摘几个干什么？挂在家里？它和海草房搭配才成为艺术，散落了就缺少了艺术的生动。古老而又富情趣，这种结合，是否符合艺术，不知，但我喜欢多看几眼。鱼漂，就像剪纸艺人手中的剪纸，这种艺术虽无法归类，但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源自生活，高于生活。他们是把曾经的捕鱼生活做成自己的画，留下时光的影像。
　　
　　 四
　　 烟墩角有整修好了的海草房民宿211幢，游客完全可以当作巡视画廊来观赏。不用花钱，免费也奢华。就是那些名字，如果不特意记下，再好的脑瓜子也容易忘。海草家羽恋、海草家拜伯里、彩石屋、观海居、胶东大院、海景渔村、观鸿小栈……这些民俗味儿浓厚的名字，古朴典雅。他们院门的门楼也是海草为顶的，海草垂丝，宛若流苏，撩拨着那些民宿名字，也撩起一段段风情。民宿用以住宿，也是艺术，艺术要有载体，海草房温暖了人身，也温暖了艺术。芳名赢住客，每一个名字又是他们情感的最美流露和表达。烟墩角的文化艺术建设，需要每个人，每一户，精神文明建设任务落在具体的一间房，一个门，他们赶上了振兴乡村的美丽时代，给海草房起个名，一定会被烟墩角的村史载入，成为村史中的一段高潮。那天中午，我在“观鸿小栈”吃饭，跟老板娘说起名字，他小声告诉我，好名字还有奖励……显然她得意自己的这个名字的创作，已经脱离了“重在参与”的水平，他们心中都怀着艺术创作的初衷，让我再次确认，每一种文化形态和样式最初就来自民间源于生活。
　　 为海草房而艺术，为自己的生意而艺术，为展现一个人的能力而艺术，这些目的，是生活性的，远离了单纯单调的文字空洞游戏，不能不说是村庄文明建设的一个新亮点。
　　 荣成海带产量占全国差不多一半，也是烟墩角海上的最重要产业。有的门楼上就搭着褐色的海带，海风缓缓飘着，撩起海带，海草房也有了动感，他们从生活里挖掘艺术，艺术就是生活。我看到主人从门楣上扯下几根入锅蒸煮，凉拌海带丝，海带炖排骨，海带炒肉丝，海带肉卷，醋泡海带，海带煲汤……这些不仅仅是海带菜品名字，更是艺术拼盆。吃上一顿花色齐全的海带菜，会永生难忘。
　　 烟墩角海草房也是石屋，这里出产花斑彩石，褐黄色，石头上带着流线型的纹络，每一块都像舞女玉臂上的彩缎，流光溢彩，有的海草房原本使用青砖建筑，经不起岁月的侵蚀，他们采用打架支撑工艺，以彩石换砖，在石缝间填充白石灰，打眼一看，就像舞台上演一处京戏，勾勒的花脸，那么生动，让人注目，真想找出哪个是曹孟德，哪个是猛张飞……
　　 有的将农耕时代的石磨砌成墙，细密的钻纹，就像一束束光，或许，村民看上的就是这束光，生活的，艺术的，巧妙地重合于一体。有的在墙体上还留着拴马桩，只是如今系着的是红绸缎，还在纪念着六畜兴旺，墙成了平面的古老农耕博物馆。海草房的任何一堵墙，都不是翻版，皆有个性特色，最符合艺术的特点。
　　 把海草房喻为须发皆白的老者，已经不太确切了。为了保护海草房，人们用废旧的渔网，包裹住房顶房坡，浅紫、淡绿、茭白、蔚蓝……各色辉映，仿佛是一个个玉人出场，全都披上了面纱，赛着攀比俊俏。于是看那被时光漂白了的注满沧桑的海草，一下子显得白皙起来，那是搽在玉女脸面上的脂粉，海草房年轻了，生动了，气派了，就像一个个明星，吸人眼球。尤其是在海草房的檐边还系上了红丝带，告诉人们它正年轻，热烈的红，沧桑的白，颠覆了色彩搭配的规则，创造了特别入眼的色彩艺术。海草房始于秦汉，兴于明清，精致于当下。其美不输婵媛，昭君西施不能比其年寿。它的美，不是瞬间即逝，而是一个例外，穿透了岁月，老而弥新。
　　 围绕海草房，扎起一圈篱笆，竹木的，参差不齐，自带乡野的生气，一派田园风情。桃树，李树，虬槐，海棠，丁香……各种观赏性树种，落根于海草房四围。在艺术的情怀里，海草房和树木，都是有生命的，所以如此搭配。如果只是看到这些树木如何养眼，可能就肤浅了。把它和海草房放在一起欣赏，可见村民的艺术追求，如果认为只是为了填充房前屋后的空缺，我告诉自己，这是远离了艺术。冬季里，树枝上挂着玉米穗子，这是在告诉近在迟尺的大天鹅——丰年足食。这种信息和感情的传递，就是艺术的。
　　 在烟墩角人心中，大天鹅不是为避寒越冬而来，完全是为了艺术而不远万里奔波至此。大天鹅为游人站姿，更为海草房表演，自然本色的艺术画面和氛围，真的是巧夺天工。即使不承认，看不到，如果以艺术的眼光来鉴赏，我们所见，就不是普通的风景，一枝一叶，摇曳的是诗句；一澜一浪，都是平仄的节奏；一石一屋，都是带着韵味的赠与。
　　
　　 五
　　 要让烟墩角的海草房艺术陶醉自己，那就选一个风静天蓝的黄昏，随意找一个被海草房构筑的小胡同，就坐在胡同的一头，那些海草房就像热情欢迎我们的队伍，可以撩撩手，跟它们打个招呼。夕阳射进胡同，金光进入时光隧道，我们端坐着，探出一面面酒幡飘进我们的眼，房山头如拱手相迎，麻雀欢快地叽喳几声，拍一张艺术照吧，不要把艺术照的场地选在照相馆，哪怕是百年照相馆，都无法媲美这处自然摄影地。
　　 我也把自己归为艺术行为，这种端坐在海草房的选择，是我的“行为艺术”，不然我为什么能如此陶醉。
　　 在“观鸿小栈”吃饭时，老板娘提醒我不要急着走，即使不住海草房，也要等着看看自己在月光下的剪影，那时，大天鹅息声了，只有月光可以听见我的心跳。回家吧，我先做好艺术的酝酿，然后，再特地选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把自己浪漫地放进去……
　　 我想问老板娘索一张她在月光下的剪影，但怕人家拒绝，如果打着艺术的旗号呢？回家了我猜想到这条理由，看来我的艺术感觉还是迟钝了。
　　 我想应该为自己而艺术一把，这是海草房从岁月里给我的回音。
　　 烟墩角，靠着古村的资源而复活，海草房是他们的历史。为了保护海草房艺术，他们还列出了“负面清单”——
　　 不是海草房，村里不批民宿修建，因为少了艺术特色；
　　 不是海草房，不配做摄影基地，因为摄不出沧桑的艺术感；
　　 不是海草房，渔家乐的味道就淡了，因为少了海草养育的资源优势。
　　 烟墩角的海草房，是传承了几百年的一幅面向大海的古画，众多的村民就是画师，几代人一直在泼墨，真正给与它艺术气息的是当下的烟墩角人。
　　 我致敬为海草房而艺术的人，致敬为生活而艺术的人！
　　
　　 2025年1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