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和土火炉一起唱歌(散文)
一
“九九”谚语说,一九二九不算九。几乎就是爽秋的延续,冷不起来。这段时间,老家老街农户都是利用零碎的时间,在大炕前盘起土火炉,并不急于生火取暖越寒冬。可以“试炉”(看看火炕烟囱拉烟顺畅与否),不“烧炉”。
天气才不管是一九二九,倒是以雪花打前哨,来几场雪,人们还是坚持数九不畏寒,至多在雪地或进屋跺跺脚,农人有自己的经验——跺脚火气生,一身寒气走。
那时,农人除了干些场院里的农活,时间都给了土火炉,围炉夜话,几乎是每天的事情。漫长的冬天,农人是和自己的土火炉一起唱着暖屋的歌度过的。不“号寒”,夜夜闲唠嗑。现在想来,那才是农耕生活最快乐的时间。
盘火炉,舍不得青砖红砖,用的是土坯,所以炉子要加个“土”字。两块土坯砌成灶门的样子,炉子灶底排几根铁棍做炉条,为了耐火烧,砌灶底边用平板石头,不规则就用黄泥巴抹,火炉的炉膛不是大肚子那种,差不多是烟囱状,样子很苗条。封口处做成圆形,村上有副业大院,找一块铁片子,剪成圆形做炉盖。烟道直接火炕,也用不着铁皮烟囱,直接用土坯做个方形的烟道。土火炉要做得“俊”(漂亮)点,不然夜夜围坐,影响审美。大致是这样的考虑,土火炉内外都用泥巴抹平,做好了看,就像一件瓷器,挤不进青花瓷的行列,也不是官窑,只能算简陋的民窑出产。
炉口的土坯是外方内圆,土坯占面积,便于把地瓜、花生,甚至萝卜、疙瘩头等往上放,夜里饿了,就来一点夜餐,夜餐是1960年以后有的,自然灾害时没有。火炉烤萝卜,很少人吃过吧?常觉得吃过这东西很美,远胜东北的人参。尤其是熟地瓜干,如果封坛不严,咬着硬,不舍得扔,都在土火炉上烤着吃。
盘土火炉,就像谱曲,旋律是暖色调的,是给冬天唱一首打开“冬天的秘密”,是热情而孤独的乐章。
二
我们村四面环山,山上多松树,每年都挂满松果,我们学生要在秋末由学校组织上山采果,果实归学校和大队部。这两处是铁火炉,才有资格吞食那些松果。到了全村全公社开山,松果几乎无一遗漏,油滋滋的松果,很少走进农家的土火炉。
边边角角的时间才属于我们孩子,秋末了,草木干枯,尤其是树干,上一年被剪枝,落下的枝条根部经过一年或几年,就干朽了。我们那山野多“不落叶柴”,每年一伐,这种灌木的根部很多枯死的柴枝。我们拎着篓子,提着小锤子,奔着山树而去,遇到干朽的枝节骨,锤子一敲,用不着多长时间,就收获满篓。那时,几乎每家院墙内外都有一个小柴火垛子,整整齐齐。打来的干柴,我们叫“小柴禾”,或“小柴火”,“小”是相对于那些大的草垛子,也表达着农家人情感上的喜欢。几乎所有农家都没有烧过煤炭,更别提什么优质无烟煤了。
没有小孩子的农家,都是垛上一垛玉米芯,但这东西火力不猛,赶不上小柴火。
那时打小柴火也是“贪晚”,篓子不满不归家。热爱劳动,珍惜草木,是在行动中获得了体验,并注入骨子里。女孩子也这么干,我们躲着她们,但却是若即若离,她们很浪漫,结伴唱着歌,打小柴火的劲儿就倍增。男孩子喜欢恶作剧,老远学着鸟儿叫,或者干脆吹起口哨,就像八十年代初,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青年见到女孩子就流里流气地吹口哨。后来想,还是云贵山里的山歌好,男女对情歌,很文明,也开心。毕竟山东人骨子里的音乐细胞没云贵人的多,所以就没有发展成一门民俗艺术。
孩子们都是爱树的人,我们自喻为啄木鸟,打掉的是干朽的枝桠,从来不伐活着的绿树,就是被风摧折的松枝,只要还绿,我们就不会装进篓子,生怕别人看见生出破坏树木的坏印象。
一山的“砰咔”声,那真的是给寂寥的秋山弹响了山歌,有大人说山中有狼,我们才不怕,这声音会让狼惊惧而逃避。我们哪管什么“山中狼”还是“中山狼”,说着狼的故事,会时不时惊起一只山兔子乱窜,我们一定会“嗷嗷”地追出去老远,明知追不上,却图的是那种随声疾奔的快感,而且孩子们说起打柴追兔子,便有了故事。那时我们描写动作,很来劲,连接词里一定没有“然后”,有的“忽然”之类的让人为之精神一震的词。
打小柴火一直会持续到一九二九,那时,山中藏着一摊一摊的雪迹,也有高处没有摘下的松果落下的,我们沿着没有被人踏雪的山坡走,会捡拾一些,生火炉时,在松果的齿间加上一点破纸就容易引燃炉火,而且烧着起来,还噼里啪啦地响,就像唱歌,我们心中认为是唱着赞美我们劳动的歌。尽管原始,却有劳动之后的满足感。
三
老家的“数九”歌接下唱的是“三九四九棍打也不走”,这是寒冬酷冷的时日。那时,节气很按时,大雪封山,院落雪白,清理出一条便道,麻雀来跳舞,叽喳翩跹,大人们开始围炉取暖了。
平时农忙,无休日,冬天遇大雪,队长踏雪沿街吆喝几声“休工啦”,人们就安心休工,赶快生炉火。家庭人缘好的,常常有大人闲聚,省着自家的炉火。胶东有火炕藏地瓜的习惯,只要烧火做饭,给火炕一点暖气,地瓜就安然无恙,不能被冻坏。能省着点就省,在人们心中,日子的富裕,也是省出来的,不肯铺张。
那时的零食不多,粮食紧张,能拿出来一点围炉闲磕牙就很不错了。记得贵叔,是挖空心思,在秋天留下几株高粱穗子,惹得邻居往贵叔家钻,就为了吃一把烤高粱米。前日,我看央视的“开门大吉”,唱《记住你的好》,我想起这段故事,可能邻居都记得贵叔的好吧。不是情歌,而是感激怀念的歌。
一直以为,围炉夜话,这是文人的情调,想起清代文学家王永彬写的《围炉夜话》,可能没有火炉,应该是虚拟的一个冬日拥炉的场景,所谈是文学掌故之类的,也涉及“安身立业”的话题。后来关注清代文学家张岱,他提出赏景五境界——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未把“围炉看冬火”加进去,总觉得偏颇了。
其实,农人围炉夜话的滋味更纯粹些。农事,村风,邻居,生育,婚配,疾病,烟火,年终分配,日常开支,都交给那炉火,熊熊的炉火,加温了那些故事。我听到父亲和他的老友围炉谈及,遇到不可理解的,除了感慨,绝不给一个定性的评价。这是寒夜里,农家的暖,这种暖意早就胜过土火炉里的温度了。
四
天冷了,土火炉吞吃的柴火就格外多,柴火燃尽成灰,被土火炉消化了,火炉的胃口真大,从未有吃不下的时候。看着院子那垛小柴火日渐减少,心中不舍。减少了,就开始“定量”供应了,只要烘热了房间,就停下加柴火。日子省着点过,就有了盈余,这种观念在我这代人心中扎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借贷,可能和今天的消费观念有些忤逆,而量入为出的思想不肯改变。
秋天农忙,不能天天睡前洗洗脚,热水珍贵,家里烫萝卜丝剩下的汤,不舍得倒掉,汁厚的给猪,清淡的用来洗脚。有了土火炉,炉口放一盆水,热了就烫烫脚。
烫脚也不闲着,就聊“脚”。病从脚下生;脚下有底气,有暖和劲,什么样的路走起来都顺当;冬风面上过,暖风脚下生。这些话,说不上就是禅语,但是农人的智慧。仔细想想,也包含着人生哲理。
到三九冬天,第一次好好洗脚,母亲说,脚上的灰,洗下能灌溉半亩地……这是夸张,也是轻松的话题,喜欢母亲取笑,吐吐舌头就过去了。现在的洗脚叫“足疗”,挺高档,但少了那种围炉的氛围,更不带任何亲情,总觉得脚是有了毛病才洗的。
那时,喜欢开一个轻松的玩笑——嘴巴上是地瓜味,脚上是萝卜丝味。如今想起,这种味道还真好,不易得。遗憾的是,我未能解开母亲的裹脚布,为母亲洗一次脚。哪怕是老师布置一次这样的作业,我逢场作戏、摆摆样子也好……
少年时,和大自然亲密接触,懂得了温暖从何而来,冬日的寒冷,炉火的温暖,都成了美的东西。我读过生活在北极村的作家迟子建的散文集,第一眼就发现了那篇《寒冷也是一种温暖》,她说,不管多么生气勃勃的日子,过着过着,在不经意间就成了老日子。老的日子,就像土火炉的燃烧,朴素的温暖,就驻在心间。她说,她愿意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只有这样才感受得到那种必须的温暖。
这让我每靠近炉火,听着炉膛内“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我觉得像是点燃了生活的热情,会莫名地生出一股感动。于是,我总觉得,从土火炉里燃烧的柴火会唱歌,土火炉就是一个歌声的播放器,就像“弹起我心爱的弹琵琶”,歌声不因日子的粗糙艰苦,依然轻松吞吐着旋律。土火炉在数九寒天里就是一个不哑嗓音的歌手,不知疲惫地吟唱。土火炉是我们请到家里来表演的歌唱家。
五
土火炉,是在艰难和朴素中燃起的一团火,更让我懂得了劳动的快乐和价值。更让我懂得了,温暖的获得都是有代价的,否则,任何火炉,任何人,也唱不出温暖的歌。曾经感觉到自己对家庭的贡献,就是从不懈怠和逃避,为了冬天的那一腔炉火的快乐燃烧,每一次锤子敲击小柴火的声音都是悦耳的。
土火炉,铁火炉,都差不多销声匿迹了,通上了暖气,没有了围炉这个情调和细节了,感受不到数九的寒冷,似乎也忘记了温度的意义。我所在的城市,已经用上了核能供暖,可我还是想念土火炉取暖的好。
土火炉早就退出了我的生活,但它燃烧起来的“炉歌”,却还属于我心中的流行歌,温柔而富于激情,不必用1234567的音符给他谱曲定调,它自成曲调,在我心中早“有情”。
我们之中很多人可能唱歌跑调,但时光里的土火炉的歌声,开口就是美声。
有了温暖,便不觉得温暖的可贵。通上暖气,我尝尝怀念土火炉释放出的温度,暖气试水的声音,让我回到土火炉唱歌的年月。新时代,让千家万户齐唱冬日里的温暖之歌,从前的打柴只能算是山间小调,土火炉的民谣,响在怀旧的时光里。
2025年1月3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