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家门，我把手里的资料夹扔到茶几上，沮丧地坐在沙发上。
　　 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进来谁也没说话，母亲手捻着她的佛珠，从眼镜的镜片后面盯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电视上，父亲甚至连看都没看我。我们家的氛围一贯如此，父母和子女之间从未像别的家庭那般亲热，那样随和，他们打量我的目光总是和办公室里老师看学生一样，而且是看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难怪，原来他们都是教师，也许用这种眼光看人习惯了。后来他们从教师被转为干部，父亲退休前是正处级，母亲是副处级。
　　 我自小在这种家庭氛围中长大，虽然没挨过父母打骂，却也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都不想再回这个家。
　　 现在我却不能不说话了：“妈，我考公务员政审没通过。”
　　 “为什么？”母亲这才从电视机上收回目光，满脸疑虑地问我。
　　 我的家庭对职业非常挑剔，父母都是公务员，他们要求子女就业考公务员是是第一选择。我研究生毕业后参加国考，笔试和面试都是第一名，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露出轻易也见不到的笑容，那天她特意下厨多炒了两个菜。我姐姐已经考上公务员在机关上班，如果我再考上公务员，圆了他们全家都是“吃皇粮”的美梦。
　　 “我问过了，他们说我的生父被判过刑，不符合公务员的政审条件。妈妈，我的生父因为什么被判刑蹲大狱？”
　　 “别提那个人渣！”母亲脸上一红一白的，表情很奇怪，她转向父亲说：“老周，明天你找人给新生通融一下，看能不能通过政审这道关。”
　　 父亲拿起茶几上的中华烟抽出一颗，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两股白色烟雾从鼻孔里冒了出来：“人在人情在，我一个退休干部，恐怕找人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冷冷地说道。他的话就像烟雾一样散在室内，很快就混合在空气中，成了空气的一部分。
　　 我早就知道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姐姐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姐姐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她自小就在背地里叫我“拖油瓶”“带犊子”，而且轻易也不管母亲叫“妈妈”。
　　 在闷闷不乐中吃完晚饭，我的女朋友赵雅芝来了。赵雅芝和我是大学同学，我们处朋友已经有五年时间，她父母都是公安局级别不低的领导干部，毕业后她也考上了警察，她们家可谓是警察世家。我父母非常看好我们之间的婚姻，警察属于公务员系列，和赵雅芝一家联姻，正所谓“门当户对”，所以赵雅芝每次来我们家父母对她比对我还要热情。
　　 赵雅芝是个非常阳光的女孩儿，走到哪就把笑声带到哪里，她进门后，立刻打破了家里沉默的氛围，母亲拉着她的手问寒问暖，父亲也露出笑脸打听赵雅芝父母的情况。
　　 只有我闷闷不乐坐在一旁。
　　 赵雅芝必定是为我而来，她见我脸色阴沉，急忙把我拉起来说道：“伯父伯母，我想和新生去外面走走。”
　　 “去吧、去吧，不要走得太晚，新生，你要把雅芝送到家门口再回来，别让一个女孩子自己走夜路。”
　　 看上去母亲对赵雅芝比对我还要关心。
　　
　　 二
　　 外面没有一丝风，天空布满乌云，黑沉沉的像头顶上扣了一口锅。马路对面灯火通明，摆着一溜烧烤摊，年轻男女围坐在餐桌四周，一片欢声笑语。
　　 我们行走的这一侧很安静，路灯照在梧桐树上，便道上是斑驳的树影，只有树上的蝉偶尔叫上一声，仿佛是蝉的梦呓。
　　 “雅芝，我们分手吧。”我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赵雅芝抽出挽着我的胳膊，站在我对面，满脸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我考公务员没有通过。”
　　 “你的笔试和面试不都是第一名吗，怎么会没有通过？”
　　 “我的政审没有通过。”
　　 “政审没通过？你参加过什么反动道会吗？”
　　 “我上大学时就入了党，怎么会参加反动道会呢。是因为我的生父政审不合格，他被判刑蹲过大狱。”
　　 现在的父亲不是我的生父，我早就告诉过赵雅芝。听说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能被公务员录取，赵雅芝愣了一下，忽然紧紧抱住我说：“别再愁眉苦脸的了，别说你考不上公务员，就是你去蹲大狱我也要等你归来，今生我非你不嫁，我们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
　　 “考不上公务员我还能去干什么？”我郁闷地说道。
　　 赵雅芝忽然笑了：“你这个傻瓜，是被你父母的迷魂汤灌糊涂了，现在社会中才有几个公务员？大部分人都是在企业里上班或者自主创业，就凭你的学历和聪明的头脑，还怕找不到一份好工作？再说，公务员才挣几个工资？就拿我来说吧，每月工资四千左右，如果两个人都是公务员，两个人工资每月加在一起最多也超不过一万，别说是高消费，去马路对面吃一次烤串恐怕都要算计算机。你去企业上班挣高工资，我来保底养家，这才是夫妻最佳组合。”
　　 赵雅芝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她的头脑里从来不会有什么忧愁出现。
　　 “你父母都是公安局干部，我去自谋生路他们会看得起吗？”
　　 “我爸妈可不像你爸妈，把脑袋扎进体制里不肯出来，我干什么工作爸妈都会支持我。”
　　 “老话说，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两个人之间的职业、地位也要般配。”
　　 “你忘了还有一句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磨盘转着走’，我想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嫁给你的工作。”
　　 “要是我找不到好工作，去送外卖呢？”
　　 “你要是去送外卖，我干脆也把公职辞了，咱们俩一块去送外卖，省得你心里不舒服，觉得咱们俩的职业不般配。”
　　 天空的乌云忽然出现了一道缝隙，正好露出圆圆的月亮，赵雅芝的话犹如一道月光照在我心上，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们俩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长吻过后，赵雅芝忽然问我：“你生父因为什么去蹲大狱？”
　　 “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来没和我说过，偶尔提起他，母亲就会骂他‘人渣’。”
　　 “你的生父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
　　 “我也不知道。”
　　 “你明天找政审的人问一下，我现在正在局里管档案，咱们查一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三
　　 找母亲去问我生父的姓名和家乡住址，她肯定不会如实告诉我，第二天我去了考公政审部门，详细了解我不能被录取的原因。工作人员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不得不告诉我生父的真实姓名和家乡住址。
　　 我的生父名叫“耿连义”，家住郊县山区的一个小镇，我把生父的姓名和家乡住址都告诉了赵雅芝。
　　 过两天赵雅芝找到我对我说：“你生父的犯罪档案我查到了，他犯了‘强奸幼女罪’。当时他是镇里中心小学的教师，分别强奸了三名女学生，被强奸的三名女学生都做出了证明。因为他的罪行严重，一审的时候被判处死刑，庭审时他不肯认罪，说是有人陷害他，后来他一直上诉，经过二审三审，他被改判为死缓，后来被投放到监狱劳动改造。由于在改造期间表现良好，死缓改为无期，又经过几次减刑，他蹲了十八年监狱后被释放回乡，现在可能还活着。”
　　 “给他定罪的证据确凿吗？”
　　 “由于是事后被揭发，别的物证没有留下，只有被侵害女生的证言。”
　　 “没有物证，仅凭证言就可以定罪吗？”
　　 “但是证词里有非常关键的一点，就是，就是……”赵雅芝的脸忽然红了“被侵害的女生都证明，你生父的生殖器上有一块天生的灰斑，三个女生都画了图形，经过检验，和你生父长的灰斑一模一样。”
　　 “哎，看来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真犯下了恬不知耻的罪行。”我沮丧地低下头去。
　　 “你先别垂头丧气，我经过研究，发现这个案子有几点可疑的地方，一是你生父死不认罪，通过庭审时他的答辩，他好像在案件调查时受到了刑讯逼供，二是判刑后他一再上诉，在监狱劳改时还一个劲上诉伸冤，直到被释放后他还总是给法庭写信要求平反。按照犯罪心理学推测，只有真正被冤枉的人才会至死不渝地申辩。三是这个案件缺少一份关键证据，三个幼女既然被性侵，即使没留下精斑等直接物证，也要对被侵害女生进行处女膜检验，但是当时家长都不让检查自己女儿的身体，怕说出去太难看，所以这是所缺少的一份最关键证据。”
　　 “你说这些又能怎么样，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被侵害的女生恐怕早就结婚生子，哪里去找什么处女膜。我看他的案件就是铁案，谁也翻不了。”
　　 “就算是铁案，我们重新调查一下也可以，弄清楚其中几个疑点，即使不能翻案，也可以安慰一下伯父，让他不必一次又一次上诉，在家里安度晚年多好。”
　　 赵雅芝对我的生父竟然称为“伯父”，她接着说：“即便他是个恶贯满盈的人，也是生你养你的父亲，你这个亲生儿子孝敬一下也是应该的。”
　　 我被赵雅芝的好心肠感动了，和她开玩笑说：“你想当福尔摩斯？”
　　 “对，我最羡慕公安局的侦查员了，正在争取调到刑警队，反正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从新调查一下也不违反纪律，就拿先这个案子小试牛刀。”
　　 看着赵雅芝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答应了她。
　　
　　 四
　　 我和赵雅芝坐公交车来到了我的出生地那座郊县小镇。因为我很小时候就被带离这里，对小镇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现在小镇主街道上商铺依次比邻，繁华的街上游人如织，商铺后面是一栋栋各具特色的小别墅，大城市有的这里都有，大城市缺少的这里却很普遍，看来农民的生活水平真正是极大提高了。
　　 我们在街道上打听“耿连义”这个人，问谁都是摇头不知，赵雅芝的侦查本领派上了用场，她分析说：“这些在街道上走动的人群大多都不是本镇人，他们不可能知道伯父的名字，据我了解，农村大部分都是聚族而居，先问问镇里哪块地方住着姓‘耿’的人家，就容易找到了。”
　　 这招果然很灵，一位大娘告诉我们，镇子的西北角一带住着很多姓“耿”的住户，我们朝镇子的西北角走去。
　　 在一棵大皂角树下，坐着一群聊天的老大爷，我走上前问道：“几位大爷，你们知道耿连义住在哪里吗？”
　　 其中和他们坐在一起的一个老头儿正在低头卷烟，他手拿一张白纸条，刚把碎烟叶撒到上面，听见我说出“耿连义”三个字，他的手一抖，旱烟叶全抖落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政府，是找我吗？”
　　 一句“政府”，暴露了他曾蹲过监狱，因为只有监狱犯人才会称呼管教为“政府”。
　　 我打量着眼前这位老人，这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他的脸十分消瘦，两腮往里凹陷进去，两眼也深陷在眼窝里，尽管他没有驼背，看他身上挂着的空荡荡衣服，身体也一定很瘦弱。
　　 “我们去您的家里谈行吗？”赵雅芝和蔼地问道。
　　 “好、好，去家里谈。”
　　 这位老人领着我们走向不远处的院门，推开院门，是三间北房，尽管也是砖瓦房，看房子的破旧程度，好像很多年没人住过，院子里很是荒芜。
　　 他领着我们进了屋里，屋子里很昏暗，中间屋子和以前农村住房一样是堂屋兼厨房，两侧砌着灶台。他让我们进了东屋，里面的土炕占了半间屋子，地上放着歪歪扭扭的一张桌子，其他地方都堆满了书，从书脊上看，很多都是有关法律方面的书籍。
　　 他让我们坐在土炕上的炕沿上，手忙脚乱地擦洗茶杯，给我们每人倒上一杯水，这才站在我们们面前，规规矩矩地问道：“政府，是我的案件能够重新审核了吗？”
　　 生父忙活的时候，赵雅芝一个劲阻拦他，看实在拦不住，她就上前帮忙倒水，我则一直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听见生父急不可耐地问起案件，赵雅芝这才微笑着说：“伯父，我们不是政府派来的人，我们今天是来看望您的。”
　　 赵雅芝说着，提起地上的一堆礼品递给生父。尽管我一再阻拦，赵雅芝还是买了很多东西。
　　 生父接过礼品，一脸的茫然：“你们来看望我？你们是……？”
　　 这时候我不能不亮明自己的身份了：“我是‘憨头’。”
　　 “憨头”是我的乳名，大概小时候我长得憨头憨脑，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我知道用我现在的名字“周新生”他不知道是谁，我的乳名他应该还记得。
　　 生父见我报出乳名，忽然睁大了眼睛：“你是憨头？你是我儿子憨头？”
　　 见我点头，他忽然紧紧抱住我，放声大哭！说句心里话，不管他犯过多大罪恶，必定是我的生身之父，我的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赵雅芝也在一旁抹眼泪。
　　 生父抱住我哭了一阵，忽然松开我跑出院子，他朝刚才聊天的一群老人大喊：“你们谁有空去通知一下我二弟、三弟，告诉他们我儿子‘憨头’来看我了！”
　　
　　 五
　　 很快来了一大群人，把狭小的房间挤满了，生父给我挨个介绍，二叔、三叔，二婶、三婶以及堂兄堂弟们。
　　 虽然生父犯过罪，但是叔叔婶婶们必定是至亲骨肉，我依次给他们鞠躬问好。赵雅芝自报家门，申明是我的女朋友，两个婶婶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夸赞。
　　 生父大概是想稳定情绪，拿出一张纸条卷旱烟，不过他的手一个劲哆嗦，旱烟叶倒上去撒了，撒了他再重新倒，费了半天劲也没卷成烟卷。
　　 看着生父哆嗦的卷烟双手，我脑子里忽然出现继父那双细长白皙的手，和他从大中华里抽出纸烟的优雅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