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叫媳妇(散文)
一
这是个表达民俗概念的词,如果不解释,还真不好理解。
叫媳妇,是山东胶东半岛的说法,儿子娶了媳妇,本家或关系要好的邻里,就要定一个结婚日后面的日子,叫新媳妇来家吃顿饭,吃中午饭的多,也有只吃早餐的,还有一整天三顿饭都要吃。
曾经,我老家老街上有结婚的,邻居见面,会打破平时见面问“吃饭了吗”的客套,干脆问“叫媳妇了吗”,这是一种荣耀,把他人的幸福也作为自己的幸福,就像有花插在别人的发髻,自己看着也美。(这话是我母亲的原话,她喜欢在把夏天盛开的栀子花掐下来,插到进门看花的女人的发髻上,或别在女人的对襟衣服的第二个布扣处)
被叫的媳妇到人家吃饭,如果能排上10天以上,那叫“香饽饽”,婆家娘家都是感到无比荣耀的。而且,新媳妇吃完饭,手还不能空着,有钱的人家会塞个红纸包,穷的人家起码也要“压包袱”,就是给媳妇提一包枣红大饽饽。意义远超礼尚往来。
不过,婚后被请吃饭,辗转于饭桌,也够累的,媳妇要有个好身体。折腾病了不算个事。都是当时的好饭,但吃多了也厌食。不过,乡亲也在考验着新媳妇,经不起这点折腾,到地里干活也不行,乡邻背后叫媳妇是“娘娘”,媳妇本就是娘娘,或许娘娘就是拈轻怕重的代名词吧。又要金枝玉叶般的好看,又要五大三粗能干活,真的是一对不能调和的矛盾。
叫媳妇,其仪式感就在一个“叫”字上。但这“叫”又都尽在不言中。一般是叫媳妇的人家要派一个孩子去叫媳妇吃饭,称呼上要叫“X嫂”或“X婶”,不能把辈分叫老了。据说,没有男孩子的家庭,叫媳妇就为难了。一般也要自卑地免去这个习俗。孩子去叫新媳妇,都是家长早就跟婚主说好了的,只是一个仪式,而孩子往往是一言不发,站在新媳妇门前就是“叫”了,然后就是新媳妇跟着孩子走就是。仪式里包含着太多的语言信息,胜过客套。
我叔叔有8个闺女,无儿。但他乐于叫媳妇。听村里人闲聊说,他的目的就是“叫儿子”,但这个目标未达成,尽管也有闺女起名“招弟”,也没有灵验。倒是别人欠了我叔叔很多人情,叔叔也成了人情债的债主。叔叔在村南街住,走在大街,那些女人呼爷的太多,他也昂首挺胸,走出了一份好心情。
二
我曾有过一次经历。是我母亲的外甥女的闺女结婚,母亲是媒人,嫁给了邻居振东叔的儿子学璞,这是八竿子能达到的亲戚关系。媳妇叫“谭花”,一路喊我是表舅,脸上发烫,其实两家相距就百多米,好像那段幸福之路很长,所以至今记得住。她的辈分不敢开玩笑,就是开玩笑,我也离她十几步远。
回家跟母亲抱怨叫媳妇太难受,母亲说,这是“攒喜”。将来,我娶妻,也要有更多的人家叫媳妇,不然门庭冷落,就难堪了。况且,我在本家这一辈人中,是老大,转眼就轮到我成家立业,必须图个人缘人气。
如果一个姓氏本家,因为血缘关系,叫媳妇是一定要有的礼仪,不管家中是否有男孩子。而我本家的姓氏,在当年村中1370多户中,连个零头也够不上,只有五六家。外姓人家不叫我们本家的新媳妇,那岂是一个冷清。母亲打算很远,可谓是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农家的日子更带着浓厚的人情世故,哪一步考虑疏漏,都难以补救。母亲常说,日子不怕穷,就怕算计得不周全,这是在人情世故上的精打细算。
我母亲也“攒喜”不少,记得大高个“国栋”,贵叔家的“良子”,六母家的新哥,他们娶媳妇,母亲都排场了一番。国栋是村中最早的赤脚医生,几乎每日给父亲送药打针,两家结下亲密关系,母亲也是为了回报,一定要在刘家叫媳妇的队伍中排上位次。这是文革期间的事,隐约记得,从前的媳妇,现在都是古稀乃至耄耋老人了。但她们在人生的转折点上,也有着一段温暖的回忆。新哥是在当兵期间结婚的,六母说我家状况不好,叫媳妇就免了吧。母亲不肯,说“召儿”(我的乳名)娶媳妇,你六母叫媳妇不叫!六母又是笑又是泪,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叫媳妇时,我是站在我家东院墙下吆喝“新嫂”的,母亲还生气我不懂得礼节。我觉得这才是正儿八经地“叫媳妇”。
最终高考我走出老家,结婚时父母已经离世,就简单在外面半了个仪式,也未回村去“讨喜”。母亲的“攒喜”也没用上,成为美好人情记忆。“攒喜”和“讨喜”,就相当于两家互帮互助,况且是沾了喜气,在融洽邻里关系上,发挥了作用。
三
叫媳妇这顿饭,已经形成了模式化,做几个像样的硬菜就行了,况且新媳妇被叫来吃饭,都是“点到为数”,表现都无一例外地矜持,吃得少,要体现出斯文来,饭菜就成了助兴。饭桌上说话,从来都是温暖的,大家图的就是这个热度。
叫媳妇的人家,要提前做的是蒸发糕,发糕很大,很圆,从铁锅原封不动搬到饭桌上,发糕上面点缀着红枣,撒着香芝麻,愿早得贵子,愿芝麻开花节节高。新媳妇无论怎样都必须吃一块,寓意是日子发,步步高。这种祝愿胜过千言万语。
叫媳妇的人家还要蒸两样吉祥饽饽(大馒头),一是龙,一是凤,在龙凤的头上盖上红印,新媳妇饭后要带着回家,寓意也很显然,即生儿育女,成龙成凤。在我们那一代,最希望头胎生个儿子,接下去最好是儿女双全,但绝没有重男轻女的偏见,可能和叫媳妇蒸龙凤饽饽的寓意有关系,起码是一种启迪和干预。
婚俗也在不断改变中。有的地方就简化了一些环节,把“叫媳妇”改成“搬三日”,由家族最重要的长辈主持。是婚后第三天早晨,早早梳洗打扮,等着叫请的人家来人“搬请”,多是由女宾陪同用餐,来人都坐火炕上,气氛也宽松,不过也有讲究,饭菜花样再多,好吃的再好,也只能点到为止,叫“吃三口”,不一定就是“三口”,但不能多,新媳妇要自我把持。当早席半酣之时,女宾要提醒新媳妇松松裤腰带。新媳妇要停杯停箸,当众宽衣解带。这个动作不是为了早早怀上,而是另有意思,女宾要赶紧说句主题词:“松松裤带,防荒防债。”裤带是红色的,红色,除了喜庆热烈,还有辟邪的含义。祝福过好日子,从最低生活限度去说,根本还是为了把日子过得殷实起来。这都是旧黄历了,现在的日子,吃穿不愁,饥荒和债务,是可控的,不是过分奢侈,这样的境况不会发生。
可能如今叫媳妇不会有这个细节了,应该问,有房有车有存款有事业了。时代总是为旧有的习俗添加新的内容,永远追求幸福的基调不会改变。
其实,拒绝饥荒,拒绝债务,在曾经的时代,是现实。很多家庭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要建房,有欠债。在儿子结婚之后,就面临着分家,分家一般不是分多少财产和金钱,太多的家庭是划分债务。能够无债一身轻的,不多。曾经,饥荒和债务,是防不胜防的东西,如今,说起来都是笑话。我们可能不大理解压在老一辈新人身上的东西是多么沉重。哪怕是一粒尘埃,对于一个农户,一个农民,都像大山一样。作家梁晓声在《小人物走过大时代》一书里说:“时代的每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人们用美好的愿望,希望卸下身上的重压,完全可以理解。
“搬三日”,已经写进《荣成民俗》这本书里,成为婚俗文化载入史册。
叫媳妇,已经成为过去胶东农村的主要礼俗,而且体现出形式的重要。过日子,就是一家人也有个磕磕绊绊的,闹点矛盾很正常,不记仇。可邻居家的矛盾就没那么容易了断的,有时候就借着叫媳妇,无需言语,一切矛盾化解。一顿招待,虽不丰盛,但情感的重量,超过了粗茶淡饭。
四
我听说和胶东荣成相距不远的平度也有类似的习俗,不过,他们的叫媳妇则是准备好20只素馅饺子和2斤面条,当作“小饭”,送给新婚的媳妇。不知有何讲究,百里不同俗嘛,只要寄寓了美好祝愿,和睦邻里关系,就是好。
附带说点与“叫媳妇”有关的一串婚俗吧。婚后第三天上,在威海,女方父母第三天要上门看女儿过得好不好,叫“盳出息”。婚后一般选在第九天上,新媳妇带着女婿回娘家,叫“瞻九”,学名叫“归宁”。新生儿出生叫“看喜”。盳,瞻,看,都突出一个“看”的意思,却有着细微的差别,表达出对婚事的敬畏和郑重之意。如果“瞻九”和叫媳妇冲突,瞻九就后延,并不恪守那个“九”。
我们有固定的节日,而叫媳妇却是可以灵活变动的节日,更显出其独特的个性意义。
胶东人纯朴,不事铺张,叫媳妇,吃顿饭,活跃了气氛,融洽了关系,加强了亲情和乡情。
一个农村女人,一生之中,最光彩的就是体面地嫁出去,而能够在极短的时间,被亲戚乡邻叫请过去,女人是一顿饭的主角,这在中国过去的农村,是极其不多见的。她们是做饭的人,太多的时候,都是在饭桌之外胡乱扒拉几口。就像纺织蚕丝的农人,有多少是穿着蚕丝锦衣的。
我老家那老街的女人,我逐个回忆,没有谁离婚的,是否与吃这顿饭获得的尊重与温暖有关,不可考,但“叫媳妇”的那顿饭背后折射出的人性温度,一定会让老街的女人安顿于所处和所有。
如今,年轻人极少选择在农村老家结婚的,多是入城居住,但同在城内住的亲戚和相处关系好的,还是沿袭“叫媳妇”的习俗,不过,那些细节不太讲究了,连吃饭也改在了饭店里。
叫媳妇,最初应该是让新媳妇明确自己所处的崭新的社会关系,建立起更亲密的感情纽带,也是民俗文化遗产,是古老的传统,其情感价值,在“叫媳妇”的礼俗中体现得更为浓重。
应该新人新事新办。我还是觉得在不违背良俗的情况下,像“叫媳妇”那样,来点复古,或者是选择性继承,而且用简朴的家宴来招待新人,完全可行,起码,会给新媳妇留下一个特别的记忆。我相信的是,亲情乡情,是最好的关系粘合剂,一顿饭是形式,形式中的内核才是需要我们留住的东西。
想想外国人说学汉语,觉得太难,的确,就像这个“叫”字,就不仅仅是一种温暖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邻里之间的亲情之暖,对未来美好日子的呼唤。
2025年2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