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二哥家的事(小说)
一
二哥是我三爷爷的儿子,他年龄不大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们兄弟两个也没读多少书,就回来帮母亲还有爷爷奶奶干活。
三爷爷好几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早早过世了。三爷爷只能自己干活,他七十几岁,甚至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拉着平板车往田里送粪。至于锄地、打农药之类的活,更是手到擒来,那几亩田,老爷子一个人完全不在话下。
像我父亲他们这些做侄子、侄女的,实在看不过去了,也会去帮忙。但是三爷爷轻易不让他们掺和,说自己可以的。
老爷子果然一辈子很少生病。前几年,九十几岁的时候,老爷子老年痴呆了,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摔伤了,去世了。
二哥和他哥哥因为缺乏父亲的管教,从小就淘气,三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去管教他们,却被二哥把他头上打个大包。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我见到三爷爷头上裹着纱布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跟着父亲去生产队的牛屋里玩看到的,那个时候,我懵懵懂懂的,知道是那么回事。后来,生产队的牛屋卖给私人了,现在还在呢,只不过是一个墙倒屋塌的破败之象。
二哥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大娘说是去少林寺学拳去了。几年后。回来了,并没有像我想象中剃着和尚头的形象,只不过更健谈了。夏天,一场雨过后,一群人站在门口的空地上,说说闲话,侃侃大山,大老远就能听见二哥那浑厚的声音:“我在少林寺的时候……”说得神情飞舞,好像是拳脚功夫很厉害。我常常怀疑他是瞎咋呼的,什么也没学到,骗骗人而已。
有一年冬天,大家闲着没事,聚在村头吴三叔的小店里打牌,赌注是香烟,还有很多人围在旁边看热闹,不知被什么人报到了派出所,人家就来抓赌。一大群人只好去乖乖去派出所,这里面就有二哥,还有从矿上退休的二爷爷。
一行人,也没感觉是什么大事,说说笑笑地走去派出所。路上,二爷爷还特别交代他们,不能透露他是矿上退休的。
到了派出所,他们傻眼了,每个人罚二百块钱,我二哥性子倔:“不就是赌几根烟的事情吗?”人家就发话了:“不管赌什么?那都是赌!性质一样。你不是会两下子吗?来蹲马步,半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少!”我二哥还想跟人家倔,二爷爷小声跟他说:“蹲就蹲吧!这是派出所,不是咱家,没办法,先出再说吧!”
二哥出去以后,在村子里骂了三天,骂那个告密的。
二
二哥后来出去打工,听说也跟人横过,被人一个扫堂腿撂到地上,起来拍拍屁股,脸红脖子粗的,不敢再说什么了。
赚了几年钱回来了。我家西面的那一片杨树园子是他家的,刨了,盖了三家砖瓦房,老屋留给他哥哥。村上说媒拉纤、红白喜事都掺和的神婆赵二嫂,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走的,见的人也多,她给二哥说了一门亲事。女方说话爽爽快快的,也不挑剔二哥,也没要求办酒席之类的,放了一挂炮仗,发了点喜糖,人家就过来了。
那个大哥几年以后才结的婚。
二哥结了婚以后,恋在家里好几年,等到他儿子五六岁,女儿还在嫂子手里抱着的时候,二哥才又想着出去打工赚钱。
二哥的那个火爆脾气,一喝完酒,就发作,生活中的不如意,他都会发作出来,有时候会围着村子骂一圈,骂什么?人家称呼他哥大号“和安”,没称他大号“和平”,而是喊他乳名“二光”,他有意见,“你们凭什么?我那个小名是你们喊的吗?”我爸出来了:“我不能喊你二光?”二哥说:“不,大叔,您老人家绝对可以喊,你打我,我都不能还手,咱是一家人,但是,有些人,咱跟他远了去了……”。我爸一听乐了:“你这个孩子,赶紧回去睡觉去!不行我拿棍子揍了!”我妈赶紧拉一下我爸:“你凭什么打人家?你打得过人家?”我爸也不吭声。
有时候,嫂子说他两句,他摔桌子、砸碗,也会把嫂子打一顿。因为是隔壁,我爸、我妈经常去劝架。
二哥一出去,二嫂倒落了个清净,每天带着两个孩子在小树林里跟人说说话啥的,我经过的时候,喊她一声“二嫂子”,她也回一声“小兄(弟)”。
又过了年把二年,二哥的小女儿能走路了,二嫂也跟二哥出去打工了,两个孩子都丢给大娘带。这个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
我听我妈说,大娘对两个孩子可不好,自己的孙子、孙女,哪能那样对待呢?那个孙子叫尧尧,女儿叫君君,大娘每天给尧尧布置任务,要割几篮子草喂兔子,才给饭吃,妹妹也是君君在照顾。大娘要是去田里干活了,就把两个孩子锁家里,哪也不让去。“孩子才多大点,就这样对待?”
三
不久以后,二嫂一个人回来了,说是不放心孩子。这个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她家堂屋的房子,顶上被捣了个大窟窿,墙体也开裂了,不能住人,娘儿三只能住前面院门那个地方的小屋,还好,院子里有树,夏天很凉快。
东院子胡二叔请我去装电扇,一时不会装,爬上梯子到二嫂的小屋里看看他们电风扇是咋装的。这个时候第一次进他们家。小屋里摆设很简单,收拾得干净而整洁,屋梁上还有一窝燕子,嗷嗷待哺。
高中的时候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无意中,听父母亲在聊天,说二嫂半夜里喊救命的事情,“大叔啊!大叔啊!快来啊!”我没明白他们说什么?“他们家招贼了?”我问。
“小孩不懂的。”母亲这样说,我也不再吭声。
过了不久,我妈跟我说:“你二哥离婚了。”
“因为什么离的婚?”我妈也不说。
“小孩呢?”
“尧尧跟你二哥,儿子肯定舍不得让她带走,君君给你二嫂的。”
等我读了师专了,放暑假回来,我妈说:“你二嫂回来了!”我没搭理她的话,心里说:“复婚了?”也没去多想。
暑假里跟我爸、二哥去板材厂里打工,我跟我爸一起晒板皮,我爸放板皮,我往上放杆,把板皮一张张隔开,这样晒得快。夏天,天热,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二哥说话大嗓门,有时候吼两嗓子。我们干活的这个村子,喇叭里传出欢快的歌声,有人家在办喜事,二哥说:“这么热的天,晚上抱一块儿,不更热吗?”旁边人说:“现在都有空调。”
有人干活干得慢了,二哥说:“都说两个人干活,要互相呲牙的,咱们村,那谁?亲爷儿俩,拉一车东西,他爹拉车,儿子推车,要上一个坡,儿子说‘看哪个狗日的不使劲?’”
我们晒板皮属于一组的,大家都捆绑在一块。我看见二哥明显地不高兴了,一会儿说我杆放得不好,一会儿说我上厕所太勤了。后来我醒悟过来了,他是觉得我小孩子来干活,活干得不多,占了他们的便宜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二哥在远处的树底下眯瞪一会儿去了,我听他们几个大人在聊天,聊到二哥和二嫂的事情,说要不是学海那个不是人日的玩意儿,二光也不能弄成这样,我爸说:“夜里我听到喊我‘大叔啊!大叔啊!快来啊!’那个孩子真不是玩意,这刚出五服,论辈分喊你个叔,能干这个事?”另一个大人说:“二光家的后来不回来了吗?学海他爹说啥也不同意:‘都是一个生产队的,出来进去,低头不见抬头见,咱就是打光棍,也不能要那个女人!’这二光家的,寻了好几个了,前一个,人家很喜欢她那小丫头,整天带来带去的,跟亲生的一样对待,不知怎么呆不住,这又寻了这个……”
四
尧尧经常来我家玩,见到我“叔长,叔短”地叫我,孩子读小学了,成绩不大好,我经常找点书给他拿回去看。有时候,我放假在家,干脆留他住我家。他也谈到他妹妹,说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前段时间有人捎口信了,说他妈想他,他也去了,她妹妹也上学了,还问他“太爷爷,太奶奶还在吗?”
秋天的时候,赵二嫂又给二哥找了个对象,丈夫喝药死的,一个儿子公公婆婆留下了。二哥要盖房子,无奈钱不够,隔壁胡二叔几年前就要盖房子了,砖老早就买好了,赵二嫂说:“不行向胡二借砖吧!反正你自己也是泥水匠,喊上你哥,再找几个人,工钱又省了。借砖我来担保,但是,你一定要还人家!”二哥说:“肯定还!”
这一借,想让他再还,可真难,胡二叔等着要砖盖房子娶儿媳,赵二嫂来了好几趟,二哥就一句:“没钱!不行你把我房子拆了!”这个债啥时候还的?他儿子尧尧快结婚的时候。
这个新二嫂人也还不错,见了我妈一口一个“婶子”,经常到我家来跟我妈坐坐,有时候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二哥种种的不是。我妈说,这个二嫂的头一个男人,硬是被二嫂给逼死的,喝了药。二嫂对人家不好,天天给人脸色看,人家受不了了。
二嫂给二哥生了个女儿,名叫倩倩,孩子刚上小学的时候,我才结婚不久,听说二嫂死了,在娘家,没有任何的征兆。爹娘说去街上一趟,买点菜,等他们回来,二嫂已经喝了药了,没救过来。爹娘用车子给送过来,这边办的丧事。
人们就议论:“如果死在自己家里,人家娘家肯定不拉倒。这也肯定是头前的男人来找召她,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也是喝药死呢?”
按理说,年纪轻轻的死了,简单了事即可,可是二哥却像给长辈送老殡一样地操办,就连三奶奶都说闲话了。
更让人说闲话的是,二嫂刚入土,他就把房子粉刷一新。按农村的习俗,人新丧,三年之内魂是在屋里的,拆房、贴春联之类的,是不行的。
有人说二哥的闲话,是怪不得人家的。
四
第三任的二嫂是我们隔壁的胡二叔介绍的,那是胡二婶的一个远方亲戚,未婚先育,生了个女儿,那男人却带着邻居家的女儿私奔了。这时候,二哥四十一岁,对方二十八岁。新二三只有姐弟两个,她是抱养的。于是又有人说,二嫂的娘结婚好几年了,不能生,抱养了她,怎么后来又能生了儿子了?谁的种?
胡二叔本希望做这个好事,能让二哥早点把砖还给人家,可是他的算盘打错了。
新二嫂来了,他照样不提还砖的事情,胡二叔又逼着赵二嫂出面,碰了一鼻子灰回去。
新二嫂又给二哥添了个女儿,无奈,二嫂带过来的那个小丫头,他却容忍不了,整天指桑骂槐,两口子整天吵吵。
二嫂的爹来了,把孩子带出去打工了。
那一年春节我回家,吃完年夜饭,几个人在门口说话,听见二哥在家里“哇啦哇啦”地,我们过去看,二哥又在说二嫂娘家的不是,说二嫂的弟弟只给了倩倩一块钱,“你兄弟、爹妈,我买了多少东西?你两个侄子,我给买衣服,买书包,他只给倩倩一块钱……”
我们都在规劝:“二哥,少说两句!”也去说说二嫂:“二嫂,你别往心里去,二哥就是那样的人……”
不一会儿,尧尧带着对象回来了,人家才给介绍的,白天去县城了。尧尧见了我,叫了一声“大叔!”我说:“你爸又喝多了!去劝劝他回屋睡觉吧!”尧尧朝他爸爸白了白眼珠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倒是那女孩大方,“叔,你回去睡觉吧!”二哥不再言语了。
不久尧尧结婚了,他打电话给我,我说:“工作忙,估计不能回去!寒假咱爷儿俩专门喝点!”他说:“那我等你!”他的新房盖在后面,靠马路边上。
结果没多久,我打电话回去,我妈说,尧尧这个婚白结了,整天不着家,听说整天跟一个有妇之夫混在一起,媳妇回娘家去了。
又过了没多长时间,尧尧正跟那个女的混在一起,被人家老公抓个正着,人家老公提着炉子上的水就往他身上浇,全浇裤裆里了,差点废了,住了半个月院,没人去服侍。出了这事,二哥在家里蹲了一个月没脸出去见人。
最后谁去服侍尧尧的?尧尧媳妇。人家去了医院,一句话也没说,给买吃的,给拿药,帮他翻身,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是,尧尧一出院,人家也回娘家去了。
刚好,那时候,我奶奶生病,我回去了一趟,顺便去看一下他。他把头埋在被子里,抽泣着,我说:“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他说:“大叔,你别提我妈行吗?我没有妈,我妈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我说,我知道。他说:“我感觉我心里很不正常,真的,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愣,没有人关心过他内心里的想法。我说:“尧尧,没关系,我有个同学,是做心理医生的,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他同意了。
医院回来以后,他精神状态好多了。我说:“你自己的事情,能解决好吗?”他点点头,说,行。
五
又一年春节回家,我听说,尧尧生了个儿子,他们家靠路边,他老婆以前学过理发,干脆开个理发店。
我手里拎着东西去他家,尧尧媳妇正抱着孩子坐在过道里,孩子已经睡着了,看见我来,他叫一声“大叔!”我说:“给孩子买了点吃的和穿的,顺便让你帮我理个发!”尧尧媳妇把孩子轻轻放在童车里,我看到这是一个很朴实、清雅的一个女子。“大叔,你坐吧!我帮你洗头!”
“尧尧呢?”我问她。
“拉一车板皮到镇上,估计快回来了!”
正说着呢,一辆机动三轮车停门口了,我一抬头,首先看见他两胳膊上两条龙的纹身,“大叔来了!你等一会儿,我弄几个菜,咱喝酒。”我这还没说话呢,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