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这句“你看我耍住耍不住”气话的郑如意，若不是被那个美丑不分的“你”戏侮成无能人员，或攻陷了他自持正经的最后防线，他怎能说出如此流里流气的话来。依他的脾气，既然话从口出就要落地砸坑。他在执行这项更弦易张的硬任务期间，屡遭存储这句话的“那天上午”滋扰，他好像还厚颜相劝他要放下成见，别人都能忍的你怎么就忍不了呢？他非但不听它的蛊惑，反把“当日”变成了他愈做愈勇的动力源。这个不自量力的“那天上午”，应该系出两年前那个爽滑的夏季，它绝非等闲的随便一日，想当然地说，它是明码标识在两年前小满节内的某个“上午”，一个到处都漫散着“戏耍”格和“娱乐”韵的上午。他既然敢如此肯定，是因为他在那天上午里，不仅闻到了小麦灌浆时的贪婪气味，而且还被游弋在该节空气里，那些异常狡黠、傲慢、放浪的格韵，能动地抓拍下了他所有的不堪形迹。
　　 那天一大早，他气冲牛斗地到西凉村的丈人家里，反映他媳妇被坏人拐跑这一严重的背德事件时，他侧脸、塌眼、歪愣在一把世故的柳木圈椅上的丈人，应该是不等他秉完最后一句陈言，倏忽间就从掉转过来的嘴里，先声甩了那句“你自己耍不住，怎么还咯赖别人？”的样板无赖话后，当场就把他的无辜戏谑成与有辜等高的尺度；就地又把过错方的过错混淆系、无辜方长期的自身疏漏和人格缺陷，让处于被动地位妻子的正当利益屡屡受损，难免不引发的，应当立即停止追责的庸常小事；额外再把他的语言组织能力趁机捣毁。他好像是被丈人的话点了哑穴似的怔在那里。待他稍微恢复点什么、刚要辨驳，偏遇了他“常有理”的丈人，背他向外三挥掌背的逐客手势。他只好怏怏地带上这些被反污过的邪火，无功而返回城里的家中。至此，他仍然没有捋顺出一句，能与丈人的损人话完全对冲的话。好像是他那些被反污过的邪火们不依不饶，皆怂恿他必须想出一句能与之匹敌的这种话，遂连推带搡地就把瘫坐在沙发上的他，逼转到阳台那里。当他那张爬满无奈和委屈的脸，再次朝向小区外面，那片虽一路坎坷，却依然无怨进身至小满节的麦田时，他才起誓立志地导出了开头那句话。奇怪的是那些一直拱架他的邪火们，竟然大失所望地溃散了一小半。剩下的一大半好像都集体哗变成了，坚决要“耍住”什么的那种执拗……
　　
　　 二
　　 郑如意所谓返回城里的家，是在一个总称叫“笙平广场”，分讲为南北二区的南区、最南头右侧那栋楼里。他就这样，便携着这个一定要“耍住”什么的诺言，在楼上楼下、区里区外煎熬了两年后，他又挑选了这个充斥着“戏耍”和“娱乐”格韵的小满节内，一个比白天还要骄纵、放浪的晚上，他从南区的南头往北头走，或者说到北区的南头，被一条东西马路切分在他这厢的，专供两区人们休闲娱乐的广场上，迎娶一位从网上婚外恋来的新娘。
　　 当下，他和这个“笙平”南区虽都被贵节浸婬着，但他因执行这项大喜任务，呈现了超它三倍的骄纵与放浪。他的放浪里似乎还加持着几分得意。他的这种得意即使不掌灯也能看清，明显与“笙平广场”命名人自持高雅的得意有别；应该是那种掩盖过不少失意、侮辱、戏耍、伤害的得意；或者是那种验证开头那句话灵验的得意；抑或是用现在的新得意，强力覆盖过去的旧得意那一种。但覆来盖去，最终还是让不少过去的残留得意，在他的双颊上一一呈现并闪回。
　　 此刻，他这位端庄秀丽的新娘，也十分得意地、正从北区那条纵深十分了得的中轴线上，向南头款款走来。她只要穿过了那条东西马路，沿公路南边往西走一小截，即可与预料中提前到来的郑如意会合。郑如意这位比原计划提前了半年恋来的新娘，说实话并非他恋爱有方，而是他沾了同病相连、和跟这位新娘的遭遇几乎雷同的光。他媳妇是在这个广场娱乐时，被坏人拐跑的。或者说是被一个装扮成好人的坏人，和看上去比好人更像好人的坏人拐跑的。
　　 新娘的丈夫也是来这个广场休闲时，顺走了别人的老婆。她的丈夫应该是那种好人证明不了其好，坏人证明不了其坏的新质男人。她丈夫经常凭借这种男人的身份，打着休闲的旗号，假以探戈探妹、伦巴伦九、近身贴面、耳斯鬓磨等舞的特有属性，或美其名曰社交的形式，专营些争芳斗艳的龌龊事。郑如意媳妇的不幸被拐，不仅是吃了这种舞的“属性”和“形式”的亏；好像还背了他、她从乡村到城市转型关键期和蜕变的伤。
　　 新娘的丈夫，似乎是沾了他先入为主的城市经验，和过多继承了城市繁荣里、本不应该继承的诸如那些：谝金与耀银、贪婪与放纵、享乐与堕落、厚颜与无耻、阴险与狡诈、竞技与炫酷等糟粕衣钵的光。并且他、她被顺拐的时间恰都是两年前。是不是她丈夫顺拐走了他媳妇？这种话最好不要讲，讲不好是会闹出人命乱子的。但可以这样说，他俩的这桩姻缘，完全是由共同的爱恨情仇做基础，绝对是上苍保媒赐的婚。因为他在网上刚挂出了那枚忧伤、悲壮的帖子后，她在第一时间就作出了首肯与互动。很快他俩就确立了恋爱关系，不久就将这种关系压榨成谈婚论嫁的浓稠果汁。大有“莫道前路无知己”的韵脚深潜其里。貌不惊人的新郎就这样，毫不费力地就擢拔为，今晚这场准婚礼的男主角。
　　 其实他俩早就商定好了，除非天塌地陷，不然，谁也甭想阻挡他俩在这个广场举办婚礼的热愿。他俩只要能在这里如期登场，就等同向两区人们宣告了他们的婚礼，已达事半功倍的功效。接下来的高潮部分，就是他俩欲背北而坐在、广场北边任何一只铁艺条椅上，即兴推出一个批判这个广场上的娱乐，或“连理”报复这个娱乐广场的非凡仪式。当然，这个批判和报复都是默不作声的。他俩比谁都清楚自己痛恨的，正是别人喜爱的；大家痴迷的恰恰是他俩反对的，仅仅是喜恶的站位不同而已。这应是他俩潜心研创的、截至目前最合情理的婚礼仪式；也是他俩婚礼以外见过的极具风格的仪种之一。这还不是婚礼的高潮。随后，他俩要在众目睽睽下，先来一个相见恨晚的熊抱，后来一个纳新吐故的超级热吻；接下来是新郎在伴郎的护卫下，单膝着地将一枚真金戒指，戴在有伴娘侍陪的新娘手上。然后，他俩就像一对依偎在巢里的双归燕那样，用他们凄迷而嗔恼的四目，怒视仍在广场上及时行乐的人群。严格地说是盯向那个汗流浃背的婆娑舞池。之后，是个也不低的低潮，他俩如愿地手挽手呢喃地离开，再在南区这条纵深也不可小觑的甬道上，边走边哼起类似《骂曹》那种型号的戏歌，胜利而光荣地哼到郑如意的家里，至此，他俩才转动哼为静享，这个曼妙无比的新婚之夜；或者甜蜜而幸福地体悟，二度梅开带给他俩的所有悸动和别致；再或者乘兴憧憬一下，这桩因共恨修来姻缘的美好未来。此刻，他俩好像都在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与被恨的人做个表率，坚决不做他、她“如弃敝履”似的那种极恨之事。忘掉伤悲的过去，将重启的缱绻进行到白头偕老，直至天老地荒。
　　
　　 三
　　 凡此种种，都是他俩彩排婚礼流程时的构想。孰科，构想跟今晚的实操确实出入不小。从他俩互通的信息上看，主要出在新娘憾缺了伴娘，新郎遗失了伴郎上。此情，让今晚已箭在弦上的婚礼，骤然变得有些蹩脚和寒酸。但这些不利因素，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俩的情绪与信心。新娘那边的情况，是她远在海南的伴娘，虽倾情支持她的这段婚姻，且已坐上了披霞挂彩的飞机，空中的航行也没有任何悬念，但就是飞机降落后的陆路行走、延误了时辰。
　　 新郎这边的情况，是他内部敲定的儿子伴郎，在新郎即将出场的最后一刻，突然变卦。可能这个从小在姥娘门上长大的孩子，恋母情结发作；或者是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与隐情作怪，导致临阵反水。郑如意暗自猜测，他这个继承了自己不少固执基因的儿子，肯定是被他母亲的任性基因搅黄的。父子俩为此互不谦让地大吵了一小架，结果是没有拗住新郎的伴郎，气得一脚将虚掩的房门踹开，先予新郎下楼，直至现在也不知所踪；越拦越拧的新郎，只得孤身迎娶新娘。
　　 新郎不得不接受这个没有伴郎，没有亲朋，没有鼓乐，没有仪仗的突发现实。凑巧的是，他经年挂在腰间的那坨环多圈广的、品繁种茂的、工齐活全的、有铜的、有铁的、有不绣钢的、还有个镀了锌的瓶起子、混进来充数的钥匙串们，都自告奋勇地争做了他的鼓乐。这些不批默准的鼓乐手们，一个个毫不怯场、各尽所能地便开始了特色履职，这让今晚新郎的孤独迎亲之旅，又变得自信和从容起来。
　　 新郎郑如意在一往的这个节令里，早就换上了三位一体的体恤、裤叉与人字拖。好一派祛暑消夏的新气象。他因怕丢了悬挂腰间的那坨至亲的钥匙们，经常用预埋在叉腰里那根白搭的绳子、将其捆紧拴牢。此操作遽让这坨本该在此季、更加哗哩哗啦的钥匙们，一个个都变得少言寡语，或险些失去了天性。好在他今晚为了表现自己的郑重，上身破例穿了一件纯白的衬衫，他把衫上的扣子一颗不剩地系全后，放入或自甘让一条从裤袢丛里走来的虎头腰带扎住。这条原本就威猛的腰带，在扎住它的同时，还将一条在该季从未亮过相的新长裤扎得毕恭毕敬；脚上的那两只人字拖，也被一对崭新的人造革皮鞋替代，禁不住让它发出了实比真皮鞋，辉煌了数倍的荣耀之光。鞋子是从下往上折射，衬衫是从上往下追加，上下联动出的一种超现实的洒脱，统统汇集到了腰部，乃至挂钥匙串的裤袢那块风水宝地里。那坨昔日里倍受约束的钥匙们，吊眼窥见主人原来如此能解风情，或是亲尝了钩袢间隙增大之妙，无不荣幸之至和欢欣鼓舞，所以，都争先恐后地闹出了自己的特有响声。它们随着他后座力铿锵的脚根敲地，均打出了出人意料的节奏。难怪人们说关键的时刻还是老朋友！是它们给他的孤独行走转瞬添彩，或让他的信心陡然高涨。他无意间加大了步幅，他肯定要提前到达广场，独占一个整只的椅子。他盘算着用纸巾将它擦拭两遍，然后再把一条左腿斜蹁上去，等同婉言谢绝了那些前来坐椅的人们。再后，他便强按住脉冲般涌来的惬美、静候新娘的翩翩而至。
　　 他在这坨钥匙串的密切协同下，现已轻松愉悦地越过了六对、十二栋巍峨的大楼，离今晚的终极目标仅差一楼之遥时，他恍惚觉得自己不像是走在小区的路上，而像是在峻峰对屹的涧底跋涉；还像是在一群奇形异株的银行家森林里的穿插。他在这如梦的恍惚中，不知不觉中就要到达既定的广场目标，也就是他从恍惚中返回到现实的一刹那，无意间瞥见今晚的情况有些异常：怎么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些同路人，都越过了广场继续北进；还有从最后两栋高楼里走出的人们，仅跟正走的这些人打声招呼，也自觉地融入到这股人流中，匆匆越过了广场，相跟着他们继续往东北走。郑如意心里这么想：他（她）们爱到哪去就到哪里去，那是他（她）们的自由，旁人无权干涉，他反正今晚哪里也不去，他吃定了这个广场。
　　 他右拐登上广场须弥座状缩升的台阶时，那坨咣当在腰间的钥匙们，好像也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发挥得也愈来愈加专业。至此，它们的演技，似乎已完胜了一支小型的铜管乐队，因为它们把原本枯燥的节拍又打出了新花样！
　　 他偕那坨不负重望的钥匙们，终于来到了这个堪当大任的广场。他果然背北面南地坐上了意中的那只条椅上。他的心绪刚平，又见三三两两的人，从他眼前走过，好像也往刚才那些人去的地方去。他自觉地在广场上巡睃了一番，偌大的场地上，今晚除近旁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儿，和西南角四五个玩足球的小孩外，再无其他休闲的人。他曾两次把那个不请自到的足球，抬脚踢到了孩子们那里。
　　 过了一会儿，谁知这个不听使唤的小家伙，又连躲带闪地偷跑过来。他打算最后一次踢还后，从此便不再帮忙。由于用力过猛，让他那部早想助人为乐的新手机，一个整体空翻一周半，从衬衣浅薄的口袋里蹿出来。他心疼地从地上把它捞起，擦了又擦。然后，他余心不忍地把它掖进了裤兜那个深藏不露的库里。他所持的这部手机是一款雌雄机，那是新娘亲购的回馈礼。雌机绯红靓丽留在新娘手里；雄机青黢剽悍派他掌用。他忙完了这些，见时间还有富裕，就小声浅唱了《大花轿》里最撩人的那几句。譬如“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的妹妹上花轿……”他觉得这首歌就是鼓励类他的这种人，胆子要再大一点，荷尔蒙再喷张一些，脸皮子再厚个两三层。如此这番，就能得到你想得的东西。他在歌曲蓄意制造的这种放浪意境里，情绪很难不渐次升级，但不知何故，又让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些痛苦。但这些不良的东西显然不白来，它却让他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当你亲手扼住了痛苦的喉咙时，你才会得到你想要的幸福。正如他以手机这种低端的娱乐手法，还治了高级的广场娱乐一样。他承认娱乐确有舒缓和掩盖痛苦的奇效，但对他而言却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他还良好地自我感觉到，娱乐掩盖或舒缓的痛苦都是暂时的，有时好像你越掩盖、越舒缓反而越痛苦；或者说这些被掩盖过的痛苦，待你清醒后，可能让你感到比不掩盖那会儿还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