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庭院里的老人(小说)
一
从师专毕业以后,我在江南找到了工作。
工作的那个学校,在乡下,具有了七十年的历史,甚至与国民党的某位将军有些渊源。
这所学校,用好一点的词来形容是“古色古香”,说白一点就是“破败不堪”,历经几十年风雨的老房子,虽然会有保护和修缮的痕迹,但是,那种岁月的沧桑感强烈地让人窒息,我受不了。
每次我站在宿舍的阳台,望着院墙外的农田,常常觉得落寞和孤单,我像是被岁月遗忘了一般,来到了这么一个闭塞、与世隔绝的地方,真的想立刻逃离。
工作了没多久,同事私下里告诉我,宿舍门口水塔里的那口井里,文革时,一位老教师因为不堪受辱,栽进去淹死了。自打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每次到了宿舍,心里就犯嘀咕,心里还是害怕的。
闲暇时分,我们四个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就在门口街上闲逛,其中,大成和小成是一对情侣。我们三个男的去打台球,台球室的老板,是一对身材矮小的老人,老头有点驼背、斜肩,这样的男人也能讨到老婆,真让我惊讶。球台破破烂烂,但是,作为我们几个的重要活动之一,我们还是乐此不疲的。
出校门往左拐,再往左拐,就在那个拐角,有一家书店,小成喜欢看言情小说,我们有时候也一块儿进去转转。店主是一个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带着厚厚的眼镜,穿着很卡哇伊的宽松的套头衫之类的衣服,后来听说,人家已经结婚,孩子两三岁了。
另一个年轻老师小古,一到周末,他女朋友就回来,他们就去县城,晚上不回来,大小成也会去临镇他们同学那里,留下我一个人镇守老巢。
吃晚饭,我围着村子瞎转,欣赏一下江南的民居。一眼望过去,满眼的青砖黛瓦,一条池塘不是近似的圆,像一条河,从村东头流到村西头,很有一种水乡的感觉。有几家的墙上还有“毛主席万岁!打倒四人帮!”的宣传语,是有些年头了。
有一处小院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吸引我的是院门口旺盛的密不透风的植物,像一个椭圆形的拱门一般,把那个庭院衬托得幽深而神秘。我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经常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进进出出,可是,他们并不会走远,活动范围仅限于门口的植物下面,然后又折回去了,他们甚至很少把眼光往远处看。老头个子不矮,稍微有些佝偻。
老夫妻时常系着劳动布做的围裙,手拿修理花卉的工具,里里外外地忙活,见我在不远处看他们,他们只是抬眼瞧一下,然后又各忙各的了。老太太时而用搪瓷茶缸端一杯水给老头子,时而,拿一块湿毛巾给老头子擦擦汗。
门外来来往往的村民,没有人跟他们说话。他们俩自得其乐。
周一我去问老唐。老唐比我们早来八九年,女儿燕燕七八岁,成天跟在我们后面“叔叔、阿姨”地叫着。门口街上的人,没有人不认识她的,人家都知道她是唐老师的女儿,也都格外地照顾她。
周五了,傍晚,放学后的校园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们几个出去转上一圈,然后到后面的食堂自己炒菜、做饭。小古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成双成对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冲在前面的燕燕突然折回身来跟我说:“她们都有女朋友,只有你没有,我做你女朋友吧!”过了一会儿,她可能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然后,不再言语了。若干年以后,她考上了最好的重点高中,回来玩的时候,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神采飞扬,她的那一句童言无忌的话,我没好意思说出来,怕她难为情。现在的她本科毕业,已经读了研究生了。
周一我向老唐打听那对老夫妻的事情,他也不是很了解。幸亏办公室有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老秦,他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一些情况。这对老夫妻当年就是我们这个学校的老师,跟井里自杀的那位是很要好的朋友,文革时一起受批判,一位自杀了,这两位从此以后不再相信别人,不相信社会。老秦说:“当年,他们对自己的学生那么好,学生不明就里批判他们,他们感到心寒!他们当年的学生,也有有出息的,来看他们,他们一律不见……”
又一个周末,我先是转到池塘边看看人家钓鱼,然后又转到了那对老夫妻的门口,大门是开着的,透过门口浓郁的植物往里看,看到了里面的院墙,院中隐隐约约也种着很多植物。
就在我张望的时候,一辆货车在他们门口停下来,司机扯着嗓子喊:“货到了,卸在门口了!”三个装着满满东西的大鱼鳞袋子被司机搬下车,堆放在路边,然后开上车离开了。
我站在那里感到纳闷:“为什么不让送货的给搬进去呢?”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妻两个才出来,老爷子弯下腰抓起一只鱼鳞袋子的两角,老太太也弯下腰抓住另两只角,试了一下,老爷子这边抬了起来,老太太那边,却没抬动。我走上前去,说:“我帮你们抬吧!”老太太抬头警觉地看了一下,老爷子连头都没抬,也不搭理我。
“我是这个学校里的老师!”我指了指身后的学校。
老太太像是不那么警觉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老爷子似乎还是警惕性很高,对老太太说话的语气重了起来:“用点力气不行吗?中午没吃饭?”他说的是土话,但我还是听懂了大概。
也许是老爷子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的缘故,老太太一下子也急了:“说得轻巧!我哪来的力气?”
“你到一边去!”
老爷子一生气,自己扯着两只角,往院子里拖。我赶上去,抓住另两只角,老爷子似乎也没反对,只是,他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也不看我。我跟着他的脚步,把那只袋子跟他一起抬到了屋子的角落里,轻轻放下。
我环视四周,看到屋子里的一切物品以老物件为主,老式的长条桌,两把老式的椅子,以前的红漆已经变淡、变暗了。这时,我才似乎闻到那种古色古香的味道来。
屋子南面紧靠着这间老房子,又凸出来一间,门呢?我没看到。应该是老房子里面靠西面的房间,一直连过去的,门在西面的房间内,大概是主人故作幽深,或者是找一点安全感吧!
透过老屋朝南的门,我看见小院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葡萄架、花坛、菊花、月季……
干完了活,我说声“走了!”老头子咳了咳嗓子,抬起头看着我说声“谢谢!”我看到了老头子那冷漠的毫无表情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老太太要客气,显得和蔼可亲一点:“老师,谢谢你!”
我边走边说:“下次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对神秘小院的第一次探访就这样结束了。
二
不几天,到了周末,我正在宿舍里睡觉,听到楼下有人叫我“季老师,季老师!”是门卫阿武的声音。
我赶紧下楼,问“什么事情?”
“高老师老婆找你!”
“那个高老师?”我不是认识什么高老师。
“就是那个家里种了很多花的老头老太!”现在,我才知道那对老夫妻男的姓高。
“知道什么事吗?”
“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很着急,像是有急事!”
老太太在门卫那个地方,大老远看到我,就喊起来了:“老师,我家老高晕倒了,你去帮我看看!”
我们一路小跑往她家走,我们边走边说话。
“邻居啊什么的,喊他们打120不就完了吗?”
她的脸色由原来的着急,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了:“这些人啊,不值得信任!”
我一下子明白了。
“哪有啥亲戚在周围?”
“我侄子在村东头,他经常过来给我们帮帮忙,这几天出去拉货去了,不在家……”
老爷子已经躺在破旧的木头沙发上了,脸色铁青。
我把老爷子背起来,老太太跟在后面扶着,我们一起往学校旁边的诊所赶。
诊所的人检查后,发现很严重,帮我们打了120,送到镇上医院抢救,还好,并无生命危险。
过了几天,我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跟着高老太太一起去马路边乘车,大概是去医院看望老爷子。阿武说,是他们的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在上海上班,老头老太不愿意跟他们去上海,在这乡下,跟谁都不来往,真是古怪得很!
老爷子出院后,老太太来喊我去他们家吃饭,我推脱了一番,但是,看着老太太那份诚恳,实在没好意思拒绝。
他们的女儿女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话落落大方,客套话不外乎是感谢我之类的,我偷偷打量了一下他们的女儿,真的是很漂亮,天生的那种自然的美,皮肤白皙,我听高老太太叫她“婷婷”。他们女婿戴着眼镜,温文尔雅,老太太喊他“小周”。小男孩那双眼睛尤其透彻明亮,用清泉来形容,绝不为过,这是一个叫做“乐乐”的男孩。
乐乐睁着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的筷子没拿稳,在桌子上抵了两下。因为我跟他们不熟悉,一时之间没什么话说。还好,他们知道我是老师以后,就围绕着教育的问题开始聊天。
等到吃完饭,他们女儿婷婷帮着老太太洗刷,我则跟着他们女婿小周进到院子里。哇!真的是别有洞天,满眼的绿色。靠南面的墙根处,有一个长方形以前喂驴的槽子,被他们用来养鱼,金鱼、鲤鱼、鲫鱼,周围的花草垂下来,像一个池塘一样。葡萄架下放着石桌、石凳,黄瓜架子、一袭一袭的韭菜和青菜,我专心赏美。
老太太和她女儿婷婷洗刷完毕,倒了几杯茶端出来,放在石桌上,看来真的把我当座上宾了。
乐乐忽然问他妈妈:“妈妈,这个叔叔是我们家亲戚吗?”他妈妈说:“他是旁边这个学校的老师!”
“那你教什么呢?”他忽然朝着我问道。
“教英语!”我回答道。
“我们幼儿园的夏老师也会说英语,夏老师长得可漂亮了!可是她的男朋友却不是很帅,叔叔,要不要我跟我们夏老师说说,让她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你做她男朋友吧!”听着这个孩子稚气的分析,我一下子脸红了,有点不知所措和不知如何回答了。
婷婷赶紧给我解围:“季老师,别生气!孩子胡说呢!”
我说:“没事!”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我笑笑说:“还没有!不着急!”
乐乐还没完:“叔叔,既然你没女朋友,那你还有机会!”
大伙儿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乐了。
老爷子在老太太的搀扶下,也出来了,我们都站起来让座。
老爷子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状态好多了,一改往日的严肃,仔细跟我攀谈起来,问我老家哪里,在哪里念的书等。
三
过了几天,婷婷他们一家要回上海了,路过学校的时候,专门来跟我打招呼:“季老师,谢谢你!我爸妈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么信任一个人,他们性格一直很孤僻,不相信人,村上的几个亲戚中我那个表哥经常过来,除此之外,他们不跟任何人来往。让他们跟我们去上海,他们也不愿意去。季老师,平时还要麻烦你经常去我们家坐坐、喝喝茶,跟他们闲聊,我们不胜感激!”
我说:“没关系,我经常去坐坐就是了!”
乐乐临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叔叔,你要早点找女朋友,实在找不到了,我就去跟我们夏老师说,联合其他小朋友,把他男朋友赶走!”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小聪明鬼!”
高老爷子虽然孤僻,但是他家的茶还是不错的,我虽然对茶没有研究,但是,他家的茶闻上去就是一股子清香,碧螺春、绿茶、普洱茶、白茶,一罐罐摆放在雕花柜子里。
他沏茶都是用紫砂壶,他的那个紫砂壶应该有些年头了,老太太给我倒茶也是用紫砂的杯子。我们三个人坐在葡萄架下,从国家大事到鸡毛蒜皮的小事,聊得不亦乐乎,这令我感到惊讶,这与我以前见到的孤僻的老夫妻简直天壤之别。
我又细心观察了一段时间,他们对周围的人慢慢开始接触了,买液化气的时候,破天荒允许人家给送到屋里,家里缺东西,也会去邻居家借,邻居纷纷议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两个老顽固简直变了个人!”
秋天,傍晚时分,我吃完饭,又溜达到了老爷子门口,推开门进去,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正在灯下编一个小玩意儿,我问他:“高老师,编什么?”他说:“今天去了镇上,看见有人卖蛐蛐儿,那蛐蛐笼子挺好看,回来也编一个看看!编两三个,到时送一个给你!”我饶有兴趣地答应着:“好啊!”
等到忙完了,他摘下老花镜问我:“会下象棋?”我说:“会一点点。”
“来一盘!”
我说:“可以!”
一上来,我锋芒毕露,他则不紧不慢,结果,一不小心马失前蹄,被吃掉,接下来炮也折了,我一下子方寸大乱,输得很惨。接下来一局,我沉稳多了,见招拆招,同时也不断进攻,看到了他的很多破绽,这一局他下得很吃力。按照三局两胜,我不敢太狠了,以为是让着他,其实不是那回事,姜还是不如老的辣,输了。
自这以后,老爷子知道我的棋艺还可以,没事就杀两盘,我有输有赢,但是,总的来说,输得多。
老太太喜欢谈她的女儿,小时候的成绩册翻出来给我看,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真的很漂亮,成绩又好。这个时候老太太就沉浸在美好的回忆当中,眯着眼睛,一副很幸福的神情。“你们也去上海享享清福!不想外孙?”
“想的,哪能不想?”老太太说。
“那就去住一段时间,要跟上时代!”
“咱去住住?”老太太歪着头看看老爷子。
老爷子沉思了一会儿,说:“去!”
老太太立刻打电话:“婷婷,我跟你爸爸想去你那儿住一段时间。不相信!真的!季老师在这儿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