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年，反正他已经老得不像个样了。
　　 清晨醒来，他躺在床上，活动了一下四肢，瞅一眼床头的健康检测仪，血氧、血脂、心跳、血压等参数都明白无误地表明他是一个健康的肌体。他自言自语，智能时代真是一个省心省事的年代，自身的健康状况一目了然。
　　 他来到卫生间开始洗漱。说是洗漱，其实根本不用自己动手，他只管张着嘴呆立在洗手盆前即可。刷牙，刮胡子，洗脸，一套下来，智能洗漱机很快就让他面目一新。唯一让他不满意的地方是擦脸这个过程，一点都不温柔，好像是把他按在地上摩擦，硬生生的。他打开控制器，将擦脸力度调到“轻柔”的挡位上。
　　 妻子比他早起半个时辰，多年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掉。早年，她的这半个时辰，都是在厨房忙乎早餐。如今的智能时代不需要做早餐了，都是按照营养学科学配置的早餐，开盖即食。去菜市场买菜，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的乐趣，早已成为模糊的记忆，随风飘散。
　　 妻子坐在沙发上逗狗狗玩，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狗狗却兴奋不已，歪着脑袋看着他俩，欢快地汪汪叫着，还不停地摇着尾巴。狗狗中文名字叫“旺财”，英文缩写是WC。他和妻子一辈子没养过宠物，一想到要给狗狗喂食、洗澡，还要遛狗，伺候它大小便，他就感到由内而外的恐怖。现在多好，啥心都不用操，旺财不吃不喝不掉毛不拉不尿，看到它打蔫了，拖过电线闪充十分钟，它就能恢复生机，再度狗模狗样起来。旺财是一只由电子元件、芯片、小程序等科技狠活造就的一只狗，它没经历过生，也就无所谓死，电量足够就是它的幸福。
　　 逗了一会儿旺财，他觉得十分无聊，冰冷的虚无感像山涧里腾起的岚雾弥漫心间，令他呼吸困难。他想起从前沿着海岸线跑步的东海头，那里涛声依旧吗？他这个想法刚在脑子里闪出，意念就被智能管家捕捉到了，墙上大屏幕立刻呈现出东海头即时情景，多维度全景观无死角，蓝天碧海。他决定去东海头转转。
　　 刚出单元门，就碰上了邻居高妹子。高妹子比他小几岁，但具体多大年龄，他也不晓得，只晓得她是个碎嘴子。她的信息载入宽度以及速率，在这片小区里无人能望其项背。果然，她一开口就是劲爆的新闻：“大哥，知道不，三十四号楼的老李头，前两天生了个大胖小子。”
　　 “老李头不是孤身一人好多年了吗？怎么就突然有了孩子呢？”他一脸狐疑。
　　 高妹子说：“大哥，你在家都呆傻了。两年前，老李头又结婚了，娶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媳妇。”她咽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你说现在人怎么都这么势力眼，年纪轻轻就想躺平，她嫁给老李头，不就是图老李头退休金高呗。”老李头退休前是公务员，职务还挺高，退休金相对可观一些。
　　 “别瞎掰掰了，那个女人是老李头花两万多块钱买的智能人。”不知道啥时候，老张站在一旁，听到高妹子的话，插嘴说道。
　　 “智能人不是用来陪伴吗？怎么还能生育？”他不解地问道。
　　 “我们正处在智能时代，科技狠活多了去了，原理咱说不清楚，反正真人假人都能生孩子了。”老张撂下一句话，扭头走了。
　　 高妹子还想继续叨叨，无奈他已经拉开车门，上车走人了。
　　 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智能车是不需要他来操控的。路上车来车往，车上的人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后排座上睡回笼觉，他还看见一条狗座在驾驶员的座位上，会车的一瞬间，无法判断是一条智能狗，还是一条真狗。
　　 木心先生说从前慢，他倒觉得从前不单是慢，最主要的是从前很有乐趣。刚学车的那会儿，教练车是“桑塔纳”，1.6的排气量，手动挡，像个老古董。一挡起步，右脚加油，左脚踩离合器，右手将挡位推至二挡，手忙脚乱。不知道挂档是否到位，低头看一眼，却被教练骂，你低头捡钱呀？目视前方。后来，越来越熟练，操控着钢铁家伙东奔西跑，那感觉实在是棒，直到现在，坐车时他还想用右手抓住一个圆圆的物件。
　　 他不是个不接受新事物的人，当自己买私家车的时候，就首选了刚刚兴起的自动挡车，放弃了老掉牙的手动挡车。开车时，左脚闲下来了，右手无需加减挡了。遇到前面慢悠悠地开车，直接加油超车，迅速切入到那辆车前，点一脚刹车，紧跟着轰一脚油门，嘿嘿，扬长而去。那时，车是他的好哥们，听他的。
　　 眼下的智能车开得中规中矩，一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样子。它是用什么算法开车，芯片是它的大脑，依靠正确性、可读性、健壮性和高效性的数据处理驾驶车辆，从不会思考你朝别人或别人朝你竖中指是啥意思。想到这里，虚无感又一次从心头涌起，他没好气地对智能汽车说：“不去东海头了，回家。”
　　 路上，往来的车辆都是算法在忙乎着。他庆幸算法还不能操控自己的思想，便琢磨起老李头以及他儿子的生活，拿别人家的事情当下酒菜，几百年前曹雪芹就指出过。有事情可想，或许是智能时代最大的乐趣了。他便往深处想，作为哺乳类传宗接代，都是由受精卵开始的。就算老李头活力无限，那个智能媳妇哪来的卵子？对于老李头来说，毫无疑问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却与爱与不爱没有任何牵扯，简单固然简单了，但似乎人类又回到了树上生活的状态。“生存还是毁灭？”一六〇一年莎士比亚让哈姆雷特发出的灵魂拷问，居然回荡在智能时代的天空。
　　 还有，他们的孩子长大后，他会通过最简单的比较法，发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他会去思考智能妈妈究竟算不算亲生妈妈，或许会为寻找亲生妈妈以及亲生姥姥、姥爷而焦虑一生。忙碌的一生有其不可轻视的价值，焦虑的一生又会怎样？这不是智能妈妈所能思考的问题，却怕是那个孩子一生的痛吧。
　　 回到家里，他从智能咖啡机里接了一杯香浓的咖啡。品尝了一口，味道纯正，心里却叹息一声，自己不见咖啡豆已经好多年了。想起年轻时用磨粉机将咖啡豆研磨成粉的情形，他竟然嘿嘿地笑了。
　　 现在是他的专属写作时间。他差不多一辈子都在写作，从公文写作到文学创作。坐在显示屏前，没有鼠标也没有键盘，空落落的一片，他只需要向智能电脑下达指令即可。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九九七年，这一年香港回归祖国怀抱，这一年也是他考上公务员到机关工作的一年。办公室里有一台286电脑，十四英寸的黑白显示屏。他敏锐地认识到，今后写作将是电脑写作的天下，必须尽快学会和掌握这一科技成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写不出，几次想放弃敲打键盘，重回办公桌伏案疾书。最终毅力战胜懦弱，他能熟练运用电脑写作了，告别了笔和稿纸。
　　 他刚要下写作指令，忽然改变了主意：“打开江山文学网，登录小猪她爸文集。”他的文集里有十万八千篇文稿，有散文，有小说，有现代诗歌，还有格律诗和词，虽然他不懂得韵律，连词牌是啥都不明白，但智能时代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不懂韵律和格式一点都不妨碍他像苏东坡一样仰望天上宫阙，把酒问苍天：“明月几时有？”
　　 他让电脑迅速翻过N多页，把目光停留在前三百篇的作品上。他品读着几十年前的老作品《濯水濯心》，那一年他和妻子去重庆的濯水古镇游玩，回来后苦思冥想地创作了这篇散文。他一字一句地读着，往事历历在目。在写阿蓬江时，他隐约记得江是向西流动的，又不确定。他不得不在网上展开搜索，打开自己拍的小视频仔细观察，终于确定阿蓬江的流向。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阿蓬江又称唐岩河，一条在国内不多见的由东向西流的河流，流过重庆黔江、酉阳后，在龚滩汇入美丽的乌江。耗时四十多分钟，仅写了一句话，他心里却比夏天喝冰镇啤酒还爽快，这是大脑与电脑的完美结合，没毛病，没瑕疵。
　　 他从往昔中回过神，开始今天的文学写作，他不想用创作这个词，觉得有些亵渎文学。他对屏幕说道：“以晨光为题，写一篇两千字的散文。”十几秒的工夫，作品已经呈现在他眼前。他想多写几篇，以便挑选一番，优中选优，接着下达了再写两篇的指令。少顷，三篇以晨光为主题的散文新鲜出笼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来，通过世间三界做成的三棱镜折射出人生的七彩光芒，茫茫迷雾中，如彩虹般绚烂多彩。”第一篇文章的开头，极尽夸张，他无奈地摇摇头，“三界”在哪，与三体有关联吗？
　　 “空气丝丝清冷，划一叶扁舟，缓缓穿越记忆的海，忘记了时间，却忆起了往事。此时，清晨的美丽真是让人很心动，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有这般让人陶醉的景色。”这第二篇文章的开头，让他又想起了从前，从前他是这样写清晨的：“清晨五点，窗外漆黑一片，雨声清脆。雨下得很小，丝絮一样的细雨。这雨原本轻柔无声，因为屋檐上汇流的雨水，落在阳台搭起的遮阳棚上，溅到金属栏杆或是一些其它金属构件上，便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叮当作响。”不过，他觉得“忘记了时间，却忆起了往事”这句写得还是有些韵味。
　　 “窗外是那茂密的枝叶，浓浓的，绿绿的，好不惬意，一米阳光照进窗内，照亮了我的脸颊，每一个早晨都是丰富多彩的，像一个不朽的传奇。”第三篇文章的开头，空泛得让他心间的虚无感更加挥之不去。（作者注：三段开篇双引号内的文字均为AI写作，如实引用。）
　　 他最终选定了一篇，投到“江山文学网”上，没有往昔投稿时的兴奋、快意，以及期盼。他茫然地点燃一支香烟，青烟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头顶，就这样自己成了高产的作家？大大的问号，像一个铁钩子钩住他的心，心便扑通扑通跳了几下，跳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一抬眼，刚才投稿的散文已经发表了。编辑“想飞的企鹅”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千多字的编按，他知道这又是智能电脑的杰作。又过了一会，他这篇散文被点上了“红豆”，他苦笑一下，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抱着严肃的态度去审核一篇电脑作品，他们也是把作品输入检测软件中，任由电脑去评判优劣。身处智能时代，放着捷径不走，偏要去登崎岖险路，会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成为另类。
　　 夜色阑珊，智能时代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晚上他想再写一篇气势恢宏的七律，与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比个高下，终因胃口恶心反酸而放弃。
　　 智能洗漱机把早晨那一整套程序走完，他很满意洗漱机在擦脸时变得温柔起来。他上床休息，迷迷糊糊中他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连绵起伏的山峦，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盘踞，又似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卷徐徐铺展。山上植被繁茂，四季常青，春天时，野花烂漫，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将青山点缀得五彩斑斓；夏日里，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宛如梦幻的舞台；秋季，枫叶似火，银杏金黄，为群山披上一件华丽的秋装；寒冬，雪花纷飞，山峦银装素裹，宛如童话中的冰雪世界。（作者注：此段景色描写为AI写作）
　　 忽然，他看见山坡上，涌来一大波僵尸。仔细一看，惊见自己也在其中，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
　　 “起床吧，赶紧吃点早饭，我们还要赶中午的飞机去云南呢！”妻子的喊声，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进卫生间，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刷起牙来了。抬眼，他看见了擦脸的毛巾，哦，该换新毛巾了，怪不得梦里那般硬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