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田涛教授是2011年10月份认识的，当时我们二人同时代理一家拍卖企业的案件。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们从初次相识、分别再相见、相见、再分别中度过。一审开完庭送田教授回北京，路上说说笑笑，对一审代理相当满意，中间一直电话联络。一审结果部分胜诉，我们共同探讨上诉意见，二审田教授书面代理。谁曾想在北京的这次分手竟成了永别。在二审结果出来之前的两天，田教授在工作途中于成都双流机场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一个乐观喜庆的小老头就此与世长辞，友谊之树刚刚浇灌还未成才，让我遗憾、不舍、心痛。我拿着这份迟到的裁决书，有很多话要和田教授讲，现在只能大声把这份判决书读出来，让天国的田教授听到。您的付出给当事人换回550万元的损失，赢得当事人的高度赞许，我也失去一位可敬、可爱的兄长。
　　 记得三年前，拍卖公司马经理找到我商量找田教授一起代理，他介绍田涛是上海大学的法学教授，是拍卖行业的泰斗级人物，拍卖法的起草者，也是一位代理拍卖纠纷的实务专家。听完介绍，我很期待与田教授早点会面，早些商议代理的具体方案，对一些拿不准的事实与法律问题，当面予以请教。我回复当事人说，这个案子标的大，争议多，案件头绪复杂，涉及拍卖法的诸多细节，让这位专家出山，当然对你有利了。老马让我陪同他到田涛家会面，让我先准备一下案情证据和代理思路，见面时好详细与田教授沟通一下，找出应对的正确招路，回来准备起草答辩状等。
　　 这起案件源于中国农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某地分行的一个烂尾楼的拍卖，拍卖锤落下不到一年，竞买人起诉了拍卖公司，认为拍卖程序违法，拍卖合同无效，要求赔偿高达1000万元的损失，案件在中级法院一审，离开庭时间还有一个月。
　　 第一次见面在田涛家，清华大学校园后北京上地某小区。见面后第一感觉好像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一样，没有距离感，田涛教授介绍了自己最近的行踪，参观了他的大房子和红木家具。最后在书房落座，案台上、书柜里放满了成捆、累积的古代线装图书和田藏房契，田教授介绍有一万多册和三万多页，大多是明清、民国、解放区的，有少量宋元时期的，还说这些都是七八十年代从福建、江西等地收藏的，也有出国在日本、东南亚、美国、欧洲等地摊上淘来的。现在，田教授正在整理编辑成书，兼职清华大学带了几位研究生，也是致力研究近代地产法律或明清社会管理方面法制史专业的，田教授家里正好有两位研究生正在他的另外两间卧室里电脑录入文字。见到他俩，田教授略一引荐，见他们脸色很泰然，眼睛很平静，相见微微点点头。我和田涛教授有一个共同爱好，都在收集明清时代的田契、地契、民国和边区政府土地证书、房产证书等法律文书。才知道田涛是这一类收藏的中国第一人，研究成果颇丰，收藏的地契上到宋朝，有几份北宋时期的可称得上国家一级馆藏文物。我们之间相互交流一番，受益匪浅。我半开玩笑提出来上他的博士生，他说他带的是硕士研究生不带博士生，可以帮助我推荐。谈的欢快竟然忘记了时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们一行多人驱车到一酒馆喝了红酒。席间田教授露出了快乐调皮的性格，说和马未都非常熟悉常有交流，还讲了许多在日本淘宝的有趣故事，很多古籍善本都是在国外回购过来，其实在小书店、地摊捡的漏，价格都很便宜，有的也很贵，跑了好多趟，最后感动对方，才友好相让的。和田教授聊天很上瘾，有色、有料、有味，还有惊奇和刺激，说说笑笑，轻松惬意。
　　 晚上在宾馆里，第一次和田教授说起案情，仔细交流了二周后的诉讼焦点，讨论的焦点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上。比如拍卖展示环节应当有委托方还是受托方对外公布带租地产瑕疵，以及签订附条件的租赁合同如何落实的问题；拍卖成交后对该标的物租赁情况进行了重新协商，调整了租赁范围，改变了租赁期间和相应租金，表明原租赁合同已经发生变更，该变更是被答辩人与第三人之间的意思表达，对答辩人不具有约束力；拍卖后签租赁合同说成先签合同后落实再确定书上。比较有趣的还有，在法律适用方面《拍卖法》第六十一条，认为诉讼时效一年已届临，应适用合同纠纷两年的诉讼时效的主张反驳，违背特别法优先于普通法的规定。拍卖标的具有物权属性，租赁合同具有用益物物权属性，前者是《拍卖法》第六条规定的拍卖内容，后者更多的是义务无权利属性，而排除在外。谈了这么多案件事实，他对我的代理思路基本赞同，提出了两个不同点，第一个我马上接受了，这个是拍卖法的立法细节问题。第二个问题我不同于他的看法，但是也没有能力说服田教授，只有折中一下，回来后电话再与田涛沟通。后来还是田教授主动承认自己的观点不正确，同意我的观点，并让我做第一代理人。多么谦虚直爽可爱的老头呀！既让人轻松还让人由衷的佩服。开庭前，我到高速路口接田教授，他驱车五百多公里，一个人一路没有进服务区，一口气到站，一个近六十岁的人，精神还这么好，很是佩服。见了面握手微笑，幽默开玩笑，气场很足，点名要吃当地名吃和特产。清丰特色饭店，点了热凉菜，月牙肉，焖子，扒脸等，田教授尝遍每一道特色菜后，第一句话就是很诚恳地说没有见过这么多地道的地方菜，第一次吃，确实很好吃。喝红酒，酒量不太大，高脚杯三杯左右，边喝边说，高谈阔论，一桌人让他开玩笑一个遍，先问名字，后猜职业，再询问喜好，再出题考答，引经据典，妙趣横生，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愉悦欢乐的氛围。田教授有时还和服务员开玩笑，夸赞姑娘长得漂亮，说得人家面红耳赤。酒过三巡，田教授站起身来，说要跳个舞，蒙古摔跤舞。他近200斤的体格，180的个头，跳得满头大汗。跳到兴奋处，田教授让圆桌旁最强壮的二十几岁小伙子上来摔跤，他露着肚皮，下拐脚，搂后腰，高声吼叫，气氛被推向了高潮。引得其他房间的服务员跑来看，有的倚墙倾听。
　　 开庭时，中院一位年轻法官讽刺田教授：“一个大名鼎鼎的大学教授，不好好教书，跟律师抢饭吃，还以公民身份出庭，真没出息。”面对法官的无礼言辞，我当即站起来制止了法官的不当言语，陈述田教授是出于研究目的，无偿代理案件，为拍卖行业的企业保驾护航，何错之有。田教授极有修养，脸上毫无难色，情绪毫无波动，说话谦逊且幽默，寥寥数语带着北京腔调：“初来乍到，请多包涵哟。”
　　 分别之时，我将从老家购置的一套武术器械摆在他面前，让他随意挑选。他问这是何意，我说看您喜欢运动，我老家是有名的武术之乡，棍棒、刀枪剑戟我选了一套。他说啥都不要，不会耍呀。随后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相握，爽朗地笑了起来：“谢谢您呀！”
　　 我想田涛教授在成都双流机场突发心脏病，或许是因为没有助理陪同，未能及时吞服一片硝酸甘油，他对自己的身体太过自信了。田教授这般的性格和达观心态，其寿命理应不低于国人的平均寿命，想必是没有痛苦，含笑而去的，在天国也应是笑声不断。
　　 案头上放着田教授赠予我的五本书，《法律文化三人谈》、《被冷落的真实》、《接触与碰撞》、《第二法门》、《我说、我想、我自由》，每一本图书的扉页上都有他的亲笔留名，字体潇洒，“建胜大律师指正”。我记得他签字时，正襟危坐，像一名刚会写字的小学生一样，写的很慢，落款的年月日写的也很认真，但是钢笔字体很有功力。这几本书我逐字逐句阅读过了，他的阅历和精研让我折服，很遗憾离世太早了，做学问还在旺盛阶段，对中华法哲学留下了憾事。阅读时光犹如品一口香茗，仿佛在和他慢慢聊天，他依旧充满笑意，浑身轻松。并未因失去这样一位师长而遗憾，他太忙了，愿他在天国的笑声依旧那般爽朗，也能得以静静安息。
　　 田涛教授的一生，充满了对法律事业的热爱与执着。他不仅在学术上有着卓越的成就，更在实践中展现了非凡的才华。他的离世，不仅是法学界的巨大损失，也是我们这些曾与他共事、受他教诲的人的巨大损失。然而，他的精神与智慧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激励着我们继续前行。
　　 愿田涛教授在天国安息，愿他的笑声永远回荡在我们的记忆中。（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