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间房(散文)
一
直到1985年,我的租房从县城的城郊结合部处搬到了县城一中,虽然只有一间房,让我一下子就告别的散架了的自行车,置办了一把很好的油纸伞,从此走上诗意的校园路。一间房和我上课的教室距离很短,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所以,那阵,我还不出声地哼过不成曲调的轻快曲子,也是在那时,烟台市组织校园歌曲大赛,我填过一首歌词叫“校园路上的白杨树”,拿过一个奖项。这是有了一间房后的小收获。一间房,一条路,一行树,一支歌,这是我最美的记忆。
一间房,是我安居的起点,是我安心投入教学工作的节点,尽管房权尚不属于我,但一提及在一中院内住,前面不想加一个“暂”字,也让我倍感自豪和荣耀。
我得交待一个背景知识。八十年代中期,教育住房实行分配制,但只有女方在教育,才有资格参与“分配”,不然,连想都别想,没有任何可能!但我是个例外。1985年,我调入一中的第二年,一日,校长找我到他的办公室。向来不苟言笑的校长,却是第一次满面春风地让座于我。然后告诉我,校内有一间住房,让我暂时蜗居。他解释这个“蜗居”说,就像蜗牛,有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壳,以后分两间三间,要看机会。这足以让我感激涕零的了,以后多少事,无法预料,不敢想。我心中还冒出一个想法——老家的四间茅屋,应该卖掉了。
校长说,我违反了一个规定。分配给我一间房,属于破例。但他理由充足。那年,我要担负两个高三毕业班的语文教学工作,担任高三语文组的教研组长,担任一个高三班的班主任——可谓重任在肩。有人攀比,校长说,他亲往教育局解释。那时真没有胸怀,也无境界。杜甫说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不敢发出这样的呐喊,我连自己栖身之所也没有啊。有了这一间“瓦房”,我才想到和我类似情况的男老师,还有很多。
语文老师,教研组长,班主任,都不是官职,是干活的角色,我一下子懂得了,事业才是争取或获得一切的砝码。这是校长能够给我的最高待遇了,我不是轻易流泪的男人,走出他的办公室,我眼角模糊了,挂着泪珠。临别校长,我总要感谢,没有豪言壮语,铿锵有声,我说“为了起早贪黑”,我不会辜负身上的责任。年轻时,也喜欢发牢骚,“起早贪黑”,是牢骚,也是资本。那时,凌晨4点要醒来,赶到学校;晚上11点才回“家”。我相信,干出一番事业,尤其是教育工作,要全身心靠得上。校务会上,我听说,第一年冬天就想给我两间房,但被我的工作资历尚浅而否决了。一位后勤接班干保管员的进驻了。培养自己的资历吧,资历常常被人认可。我向来懂得,争执从来都不是获得的最好方式。晚上睡觉,一想,我骑着破自行车,穿过田野小路,还可以看风景呢。有时候,人是靠自我安慰和找理由而放下争执之心的。
第一次意识到,能力和待遇的正比关系,即使一间房,也是给我可以久居久安的感觉。房子不会白白给住的,馅饼不会凭空掉下来的,是一只蚕,就要在一片叶上绣出蚕花,结出蚕蛹。养蚕的人,不会把几箩筐的桑叶,倾倒给一只蚕。那时,真未想什么“未来可期”,只安于眼前,努力回报这一间房的待遇。
二
那个傍晚,学校还提供了两张单人床,拼到一起,于是有了住家过日子的样子了。
一间房,前有门,很敞亮,斜阳打在门边,投下一抹暖暖的日影。一扇后窗,拉开插销,初夏的风,不邀而入,尽管没有人住过,但一下子有了生活的气息。之前花了好几个月积攒下来的钱买的一只碗柜(88元,唯一奢华的家具),成为唯一的家具,上置碗筷,下面是我的书橱,很压重。从木工房借来一张学生课桌,一只学生板凳,成为我的办公桌。
刘禹锡写《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他的陋室到底有多大,不知;刘禹锡不在乎大小,而以德养屋。我有简易的书桌,还有藏而不露的半柜子书,我以书养屋。手上捧着一只碗,眼前放上一本书,边吃边看,一个独立的空间,足以让我尽情发挥。
我没有和拥有三间房的老师去攀比,因为资历,我没有资格。我已经很感谢那些职责给我带来的福利。有时候我也和古人比,一比,便豁然开朗。
隐逸者追求“千株松下一间房”,云光顾,月垂怜,是隐者的自我陶醉。我呢?不必打理日常,不必日日擦拭尘灰,图个清静。虽不是禅境,但却也胜过有庙宇宝殿。不是我境界有多么开阔高雅,也得诗人于谦“胸次全无一点尘”的雅趣。想起求学,我们班27个男生挤在一间腾空的教室里做宿舍,我独有一屋,已经够奢侈的了。
轻装简行,很快就安顿好了住处,一股暖意还在,夕阳已沉在了西边的崖头河,美好的心情,就是一顿最好的晚餐。我和妻,并坐在门台阶,看着和房屋并齐的一溜儿菜地,嬉笑地说,我们是有房有地的人了。妻说,有没有没关系,从此用不着动不动就扛着铺盖卷在村庄搬家了。
三
是啊,自1980年底结婚,我们先后搬过五回家。记得,在新庄“会家”,我们和房东大娘分住东西间,我在乡下中学,学校有菜地,我分得一袋辣椒,各家包了饺子,我们在屋左的平顶房,一起吃辣椒饺子。有了女儿,我们选了“水老太太”家,也分住东西间,我的自行车铃铛一响,女儿就窜起来,惹得水老太太到处抓,生怕跌落炕下。因为孩子的吵闹,我们又搬家,住到一家院内有简易水泥盖的倒房子里,冬天,屋顶一层薄薄的冰霜,靠两床厚被度过寒冷。历尽酸甜苦辣,走过艰难的时光。城郊租房的日子,于此戛然而止,这个词并不确切,我不知此后会不会还有返回乡村的可能。随遇而安吧,得遇感激,这片不大的空间属于我们暂时所有,已经是可以安居乐业了。
那时,我心中也很忐忑。按照教育系统分配住房的原则,有的女职工嫌这一间房,便在乡下租房三间,学校给与一定的房租报销,如果她们想回来,我可能还要尊重这些无可更改的政策。有时候,不敢多想,也不敢想得远,生怕未来的不确定,坏了当下偶得的一份乔迁之喜。有时候,我不能不赞同“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只需努力,莫问将来。
一扇门,一扇窗,一个橱柜,一张课桌,我们不知擦抹了多少遍,可谓一尘不染了。举头望屋顶,在檩子之下有一张蛛网。妻子起身举杆要围剿占据我们房间的蛛网,我拦住了她。那时,我的女儿还小,送到乡下她姑姑那里喂养,三岁的样子,我们工作忙,无法照看。夫妻双方家人,只剩下我的岳父一人,一间房的存在,起码让我有了归家的感觉。我说,一间房,我们俩人住有点空荡荡,留下那网那蜘蛛,一个生灵守着一间房,守着我们两个人,举头可见,多了一点生气。它在一间房结网,我们在一间房住着,就不再孤独。蜘蛛结网,多么富有寓意,那时第一感觉,我们就像蜘蛛结网,在编织着我们的生活梦想。
没有谁来祝贺乔迁,房内房外一片沉寂。我说,这要比住那种筒子楼好,不闻邻里的锅碗瓢盆声,多么像我们看书看到的人间仙境。喧嚣之后,多么需要一份沉静,一份安逸。况且那时挣钱很少,一间房的月租只有三元钱,相比我们租乡下房子一间半(正厅有我们的一半)需要15-25元,我租住的倒平房,是独立空间,还需要23块钱。多么便宜,简直的天上掉了大馅饼,经济一下子就宽裕了不少,我们打算给孩子的姑姑每月10元钱,回报她看孩子的辛劳。尽管这点钱根本不能回报这份恩情,但可以表达我们的一片心意。有了这一间房,我们可以好好盘算怎么打点人情世故,怎样精打细算安排日子,怎样将做人做得八方圆满。那时,我们为什么那么向往福利,不仅仅是身份的认可,而且确能解决生活诸多问题,一切都可以轻松地安排了,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四
我没有拿到一间房的钥匙,现代分房是以交钥匙为标志,尤其是成为一个城市的荣誉市民,钥匙是一个巨大的荣耀光环。校长叮嘱去杂品店买一把锁。一个人的不堪经历,总有重新转折的时候,或许,这一间房就是我的幸运屋。不限于多大,只要心中有阳光,寸地也旷达。一间房,不属于我的产权,没有房屋证,但却切实地拥有了。一间房,就是我的一座城。当我有了一间房,这个城市的温暖,一下子让我想脱下外衣,在那寸地上起舞。现代人,感到惬意的是一间房,一只猫;我那时是一间房,一头蜘蛛。两个人,一间房,一座城,我们在不大的空间里扎根了,不再挣扎着到处寻屋问宅。安贫乐道,并非是越穷越好,这是一种情怀,一种悦纳生活的态度。
幸福是什么?幸福不仅仅是丰衣足食,生活优渥,那时我是幸福的,幸福是被认可。有歌儿唱“幸福在哪里?”我来回答,幸福盛在一间房里,的确,几百上千平的豪华别墅,常常盛不了幸福。
更让我们感到奢华的是,一间房前还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草厦子,曾经也有人在这住过,是作为独立厨房使用的。红砖红瓦,砖缝未被水泥涂抹,有风可以徐徐钻来钻去,但已经很好了,十几分钟做饭的时间,给这座简易厨房带来了烟火温度。
夏长夏荣,门前一溜儿菜地,在半月后,有了绿色,我从老家姐姐那索来菜种,种上香菜,韭菜,老白菜,插上辣椒苗,搭架子种上了黄瓜,随便插了几株茄子苗,一间房前,我们不讲合理密植,尽量利用空间,回家吃饭那么一点工夫,也交给菜苗,疏土,扶苗,浇水,施肥,清苗,打架,一间房,一垄菜,一片绿,一地希望。这些,并非是文人笔下的诗意,这块分寸大小的菜地,让我们又省下一笔买菜的钱,蔬菜环保新鲜,吃不了,还吆喝左右住户,递一把过去,记得西房是王老师的家,家属是带户口出来的,平时还在院子架舍养鸡,时不时地送几枚鸡蛋给我们。从此有了左邻右舍的概念,那片房屋拆除,我们住在了楼上,王老师的家属还经常念叨那时的日子,夸我种菜种得好。可恨那时园地不大,进屋的小路只有尺宽,还是觉得占用了空间,如果能把菜地架上几层,才过瘾。
常常想起我父亲,他1952年作为华侨回国,朝鲜战争的战火,催着他疾跑过了鸭绿江,回村后,村上马上给分配了一分菜地。父亲说,是乡亲们因人口变化而空出的一点菜地,有了就不错了。父亲这种感恩,知足,从容,忍耐,给了我性格性情上深远的影响。
今年春晚,歌唱家王菲深情演唱了一首《世界赠予我的》,我喜欢歌词,时光赠与我一间房,得以安身乐业;时光赠我一分地,我便拥有了一片绿;时光可能给与我一条奔波的旅途,我欣然疾走暴走;时光可能赠我一场空,那是告诉我不必贪婪。
五
我曾炫耀。住单位的房子,那是能够进入体制内的标志,绝对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待遇,哪怕是一间房,出门见了熟人,问何处安身?家在哪儿?我会爽快地告知,在一中有个家,而且我还能理直气壮地邀请朋友到家坐一坐,尽管没有沙发,只有床边,那也是温暖。那时,我满脸无愁容,笑扑到了我的脸上。那时,我懂得了,只要为工作而努力而卖力,就有收获。我的心态也陡然转变,我成了一间房的主人,所有的来人都成了我客,包括那头蜘蛛,也是寄身于我的房间。
我特别理解现在一代年轻人,为什么要努力打拼,希望拥有自己的一套房。有了一套房,就拥有了这个城市。赶上了最好的时代,有一个几个单元的楼房,有一座别墅,这些理想,都不奢侈,也不过分。
周末休假,我们夫妻到乡下将女儿领来,让她看看一间房,给她一份归属感。
她居然跑进菜园摘下一根黄瓜大吃起来。那时,没有什么玩具,我指着檩子一角的蜘蛛网,让她跟蜘蛛玩……
条件不允,过分地理想化,会败坏我们的情绪的。
住在一间房,我学会了去化肥厂买煤灰,会做蜂窝煤了。
住在一间房,我有了三年荷锄耕耘的难忘经历,尽管寸地,却安得下我的田园风情。
住在一间房,连续几年高考,我带的学生成绩得到认可,用校长的话说,我的价值不止一间房。
一间房的地方,我还能找到,但已经被开发的住宅楼占据,有意思的是,那日朋友老陈领我去看他的新楼,居然就在一间房之上。
远去的时光属于我,崭新的时光属于别人,我们都在这片土地上得到了归宿。
在网上读过台湾作家“子敏”的散文《一间房的家》,他在卒章部分说:“我们既然不能有一个像样的房子,就让我们尽心尽情爱这个只有一间房的家吧。”我这样想,如果没有这一间房,我的人生不知如何改写,必须爱这一间房,不能嫌它小,不能说它寒碜。
现在的住房上百平米,住得宽敞了,明亮了,产权也属于我,但我还是不能忘怀那一间房,因为那是我安居的开始。
一间房,拥有最温暖的情感体验,拥有最深刻的故事记忆。房子的空间再多,如果没有情感,没有故事,这样的空间是空落落的。当房子已经满足我的居住,我们更希望有很多温暖的故事。
每个国人,和房子都有故事,艰难,奋斗,兴奋,温暖,响着时代的旋律。我有一间房,就像有一段响在阡陌的山歌。
2025年2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