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碑(微小说)
一
啥蹊跷事儿都有,扒垃圾箱捡破烂儿,还扒出了一个孩子!那还是一九八几年的事儿。
十度的小灯泡底下,看着这个扎撒着小胳膊,蹬着小腿儿,长着小鸡鸡的月嘎子孩儿,李老头乐得咧开了嘴。
哎,不对呀,细一瞅,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长的是兔子的三瓣嘴儿!
一定是这个豁牙子的面相,叫爹妈给扔出来的!合着你们嫌累赘,我呢?今晚躺下,明天还不知道上哪儿打食的主儿,就该养活他?唉,对不住啦,还是回垃圾箱里呆着吧!
李老头似乎打定了主意,随手拿起来那个包着孩子,是女人系的方头巾。可里面却掉出一个拧着结的纸条。啊!是一个女人写的,“我好后悔呀!没嫁人,就有了这么个残疾孩子。老天报应我,爸妈不容我,没路走了……”字条上还写了孩子的生辰八字。
不该出生,干嘛要生出来,还偏让我给捡回来!赶得这么“寸”,是不是有缘哪?他的心抖了一下。
李老头可不是天生受穷的主儿,早年坐过机关,有头有脸。可谁叫他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秽油,总好忍不住瞎嘚嘚。结果被那个跟他争中级职称的女人,捡鸡毛凑掸子,一宿的工夫就成了“右派”,发配劳改去了。
北大荒的冬天,冻死人不商量。三年困难时期,饿得前胸贴后腔,他都挺过来了,就是一条腿瘸了。直熬到了云开日月明,被“改正”才落到了哈尔滨。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瘸瞎鼻哧也得活呀!就这么着,他一直靠捡破烂儿,收废品过日子。
多了一张嘴,就不能对付了。但凡有口好吃的,他都填进了小家伙儿的肚里。
孩子大了,知道美了,可不能叫旁人指孩子的脸说三道四!用自己一分一毛攒起来的钱,终于赶在上学前,给他做了手术。啊呀,成功啦!小家伙儿蹦得都乐颠馅儿了。学习上,那就更甭说了,李老头恨不能把自己积攒的文化水儿,一下都灌进他的脑子……
二
小家伙儿长成大小伙子啦,还挺争气,考上了一本大学。本来选的是英语专业,可那年不招新生,孩子自己作主,改了日语,学校还给了奖学金。可李老头却没见有多高兴。
想着就要去外地念书,临走咋也得给这个没处下脚的穷家,来个大扫除。一清理衣柜,啊!咋掖着一条大花格头巾哪!
不应该呀,这么多年家里没来过女人哪。小时候找妈妈爸爸,爷爷说是出车祸都不在了。儿媳妇的物件儿,爷爷咋还留着?他抽出了头巾,里面的字条瞬时入了眼,小伙子呆住了,泪如雨下……
“孩子,既然你都知道了,爷爷就不瞒你了。这几年电视上总播相亲节目,我也动过心。可一想不行啊!你的亲妈是未婚先孕,搁现在算不了啥,可那昝就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哪。哪还有勇气敢当着大庭广众再自毁名节呀!”
小伙子哭的稀里哗啦,把头拱在了李老头的怀里……
离家的那天,李老头送出了大门口,小伙子把拉杆箱往身旁一杵,“扑通”,跪下了,三个响头一脸泪地走了。
或许是孩儿的妈是个聪明女,亦或许是头一胎的宝宝都出息,小伙子成大器啦!又要去日本硕博连读了。可李老头却大不如从前了,腿瘸得更厉害了。手抖了,耳背了,眼也生出了“玻璃花”。
那天晚上,他嘚嘚瑟瑟拿出来一个存折,递给了宝贝孙子,
“漂洋过海,没钱不行。这里面有当年右派平反补我工资的几万块,再加上后来又攒的。原本就想等你结婚用,可现在看,等不了啦。”
“你不是问过我为啥不高兴去日本吗?五六十年前,我的两个叔叔都参加了淞沪会战,四行仓库那次血战,他们都成了八百壮士里的英灵……嗨,不说这些啦。我想明白了,你去东洋学的是知识,只要你开心就好。就是走哪都别忘了根本,别忘了祖宗……”
风筝飘过了海,李老头手里的线儿彻底断了。咋也没料到,宝贝孙子让一个同班的中国女生看上了,她全家人早都移民大阪了。
得亏有了网,想孙子,还能隔空凭网喊几嗓子。孙子也是望眼欲穿,逢天暖天寒,都给爷爷邮寄换季的衣裳。
入职一家大公司那天,老丈人说啥也要给小两口喜上加喜办婚礼。可偏偏这个时候,一连好几天都联系不上爷爷了,他犹豫起来,
“先推一推吧,春节也快到了,我想先回去看看爷爷,守着他好好过个年!”他和未婚妻商量着。
“吉日都定了,你干嘛呀!心里就装着那个干巴老头儿。我呢?”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爸妈死的早,是这个爷爷,才让我有了今天。他肯定生病了,我无论如何也得先回去一趟!
“过大年可是咱中国人敬天地,拜长辈最重要的日子!失了礼数,我还够人这两撇吗!你不懂,你老爸也不懂?!”
“呜呜…你那个爷爷也太矫情,太难伺候了!叫他来大阪团聚,他就是拧着!乐意当孤老棒子,怨谁呀!”釜底抽薪,把他的护照给藏起来了。
“叮玲玲——”小伙子翻箱倒柜,找两天没见影儿,送电报的却上门了。
“老人家昨夜心梗不治,现已停太平间,速归。XX社区”原来老爷子好像事先有了预感,把孙子的联系方式头些天就告诉了社区。
一进医院大门,他疯了似的往太平间跑,
“爷爷,爷爷,我回来啦!”眼泪早就止不住了。
拉开蒙着的白单子,爷爷的脸,已经苍白的再没有一点儿血色,颧骨突突着,两腮塌塌着。啊!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孙子扑在爷爷身上嚎啕大哭,
“爷爷,你是不是还等着看我一眼哪,我不孝啊,不该去什么日本,把你一个人撂家里呀!我不是人哪!”
在一个风景最好的墓园,他安放了爷爷的骨灰。陵台上竖起的碑,刻的是“恩爷李太公之墓”。石匠说,从来没见有这么刻的!孙子呜咽着,
“晚啦,说啥都晚啦!再怎么刻,也刻不出他老人家的恩哪!”
2025年乙巳正月尾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