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我在农场读书(小说) ——农场旧事之一
说起劳改农场这个话题,凡经历过20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末期,年岁较大的一些人们,就会为之色变。因为都知道,劳改农场是改造场所,是专政机关。在社会上,在人们的眼中,那个地方就是另类的世界。
民谚:“天生一棵草,一颗露水养”,其实那一颗露水就是“天道”。这是人间,人间有情。
一、悲戚戚故乡景象已模糊,路遥遥长途跋涉投舅亲
我叫中中,我的家原本在四川川南地区一个宁静偏僻的农村山乡里。那个地方叫做古蔺县的马蹄乡,是山区地带。与贵州毕节交界。赤水河就是两省的分界河。
一条河流从大山里流出,依山就势,蜿蜒曲折,从马蹄街边流过。小河清波荡漾,灌溉了两岸村寨农家。两岸农家房屋,大多是白墙黑瓦。在青山绿水间,显现出了乡村的活气。这里虽然不是很美的地方,但也是一样的充满人间烟火,有着人间的喜怒哀乐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安分,勤劳朴实。劳作耕耘时,在田间地头的人们,也会唱出优美动听的山歌的。
我的家就是在这里一个叫石田村的山乡里。祖辈都是依靠种地,过着农耕生活。虽祖父母辈也糸一般农村之家,但在民国时期也还拥有几亩土地,因此划成份时被划成了富农。祖父母膝下有八个兄弟姊妹,家里生活是很清苦的。但还是节衣缩食的供出了一个读书人,在民国时期的古蔺县县立中学读了初中。那读书人后来就成了我的父亲。那时的读书人不多,在50年代是有文化的人,父亲就在当地的山村里做了教师,在小学里教书。
我外婆家在马蹄街上,是靠做些提篮小卖生意维持生计的人家。小时候,我也经常住在马蹄街边的外婆家里。童年的记忆是很深刻的,记忆中,记得那年(1959年夏季,有一个赶场天。那天天气晴好,我站在街边,正好奇的望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忽听身后有大人拍手的声音,我便转身望去,看见是我那常穿着中山服,上衣兜别着两只钢笔的父亲熟悉的身影。父亲正张开双臂,我惊喜地立即跑过去,扑在父亲的怀抱里。父亲抱着我,向着一个店铺走去,穿过拥挤的人群。在店铺里给我购买了一个大饼子,我吃得好香好香。父亲说“今天要接我到山乡的家里去,已告诉了外婆了的”。随后父亲又把我扛在肩膀上,我骑着马马肩,好欢喜好欢喜。父亲肩扛着我,还哼唱着儿歌给我听,一路走回山村的家里。
我小儿时节,父亲按他的思想,给我做了条小背袋裤,一件小中山服穿上。我爱追着父亲玩要,父亲没法,在课堂上教书时,就只得让我在教室门外的台阶上,自个玩要,那时的我是幸福的。
但这童年的幸福是短暂的,随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大饥荒,我家乡饿死了许多人。我父亲那年也饿死了,就停放在陶屋里。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还去揭开盖在父亲脸上的白纸,大声叫着:“爸爸,爸爸,起来,起来呀!”只见爸爸眼睛是闭上了的,脸色苍白。看着爸爸苍白的脸,没有回音,这让我一下子就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呜呜地大声哭喊着爸爸。
在饥饿的日子里,山村里没有了活气,只是一片悲惨的景象。人们变得骨廋如柴,眼神无光,悲戚相向。听不见一点人语活气的声音,死气沉沉。就在这悲戚相依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我听见弟弟突然发出脆脆的笑声,我随声看去。原来是大人给了弟弟一个小小的,还带着根茎的红薯。是弟弟在饥饿中获得一点吃的而发出欣喜的声音!这是我弟弟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因为自此以后,我再也看不见弟弟了。
为了活命,村里的人们主张把我弟弟送给街镇上有粮食供应的人家,母亲哪里肯呀!可这时我母亲已瘦弱到了要拄着棍子才能慢慢行走,也是命悬一线了,属于要有点粮食抢救才能保命的危急时刻了。村里一位姓刘的生产队长就来安慰母亲,也叫做做思想工作,说:“唉呀,孃孃,不要难过了,活命要紧,两个孩子就像一双筷子,谁又舍得啊!虽是一对,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呀!我们也要设法抢救你呀,只有把你送医院才能有点粮食保命啊!”
母亲无话,只是不停哭着,不停的哭呀。
过了一段时间,外公外婆担心我和母亲在农村撑不住,会被饿死的。就把我和母亲接到了河边马蹄的小街上,两个老人的口粮,四个人匀着吃,就这样依依戚戚,相互守候,相互扶助,艰难的一天一天的渡着日子。也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那年,仅就在那一个多月还不到二个月的时间里,我祖父、祖母,大伯伯、大伯娘,二伯伯也都因饥饿相继死去了。我们村子里也饿死了不少乡亲,尤以我大伯娘死时情状更为凄惨。当人们发现大伯娘已死了的时候,她那最小的孩儿还在含着大伯娘那干瘪的奶头吮吸着。这孩子的命运也跟我弟弟一样,被送到了什么街镇上的人家,最后也是不知所终。
长辈们是怎样盘算以后的生计,我当然不知道,也不懂。忽然有一天,外公、外婆和母亲背上一些行囊,外婆牵着我的小手。在表叔姜登仁的引领和陪护下,我们沿着河边荒野的小路走着,走呀走呀,一直走到与一条大河交汇的地方,那条大河就是赤水河。
那里叫大河口,是专门摆渡两岸人们过河的地方。我与外公、外婆、母亲、表叔上了那条摆渡的小船。待我们坐稳了后,只听得艄公大声吆喝一声,船就向河中破浪而去。小小年龄的我,看着汹涌的河水,好惶恐好惶恐的。一会儿小船就到了对岸,我哪里知道,赤水河是四川与贵州的界河,我们已经踏上贵州毕节的地界了,从此就离开了故乡,我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这就是我整个故乡的记忆,幼小的童年,留下一点幸福的回忆是骑爸爸的马马肩。而忧伤的记忆则更多一些,刻在了脑子里。永存恐惧的记忆是,声嘶竭力地叫着已经死了的爸爸!永存心中酸楚的是弟弟获得一个小小的还带着根茎的红薯那一刻,发出的脆脆甜甜的笑声。这笑声成了弟弟与我的永决!还有就是山村里乡亲们在饥饿中,忧郁的哼唱着那古老朴实,而又哀怨的歌谣。
我随外公、外婆、母亲、表叔下了船,长辈们稍事整理了一下行囊和物品,就要准备步行出发了。那时代许多边远地区是没有公路的,我也和大人一样,拿着一根棍子拄着。在表叔的引领下,我们踏上了山路。山道险峻,山路弯弯,不时回头看看,依然是那条大河还在身后。
一路爬涉了许久,将近约一个多时辰,我们到达了高高的山梁。外婆是领着我的,这时外婆叫我回转身来,停下来坐着休息一下。同时外公,母亲,表叔也都回转过身来坐下了,都不约而同的再望一望那条大河,望一望大河那边故乡的山水,故乡的山水景象已有些模糊了。山风吹拂着我们,只见大人们眼睛里满是迷惘和伤感的眼神。小小的我,当然不知道,也不懂外婆、外公、母亲、表叔等长辈们脸上各不相同的、复杂的表情。休息了一会儿后,表叔说:“该走得了”。我们起身转过了山梁,又沿着山路向前走去,故乡的影子就一点也望不见了,从此以后,故乡就只有模糊的记忆了。
我拄着一小根木棍子,和大人们一起行走。就这样一路跋涉,渴了就喝一点路边的山泉或者溪水。困了,就休息一下。饿了,就生柴火烤一点亲友们周济的干粮,饼子之类的吃。
多数时间,都是外婆牵着我走。在路上行走时,外婆告诉我:“我们要到竹城你舅舅家去,舅舅在竹城一个农场开拖拉机。到了竹城舅舅家,我们就有饭吃了”。我这时才知道这次是远行投亲,是要到很远很远的舅舅那里去。
那时我的印象中,穿着有四个兜中山服的人,是受人们尊敬的人,认为是有点地位的人。因为农村人都是穿的对襟短衫,有些还补着补丁。我曾在马蹄外公外婆家里见这过舅舅一次,舅舅穿的是中山服,上衣领口下的衣兜上还别着支钢笔。在我的心目中,觉得能穿着中山服,上衣领口下的衣兜上别着钢笔的人,是受人们尊敬的人,就好像是有些了不起的。对穿中山服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的尊敬。在山路上一看见前方远处有穿中山服的人走来,就以为是舅舅,我就叫着:“外婆外婆,舅舅来接我们了”。外婆牵着我的小手说:“中中,舅舅家还远着呀”。
我们一路走呀走,晚间就在小乡镇投宿。一共行走了三天,才到了贵州大定。表叔用盘缠为我们购买了到竹城的车票,找好了客栈,安排停当后,我们在大定住了一夜。次日早晨,表叔送我们上了长途客车,眼里噙着泪水,挥手与我们辞别,然后又独自步行返回四川古蔺马蹄去了。
那时的汽车容易抛锚,到了一个叫鸭池河的地方不能开动了,只得停下来修理。我们就在鸭池河住了一夜。因为车一路老是抛锚,不知在什么地方又住了一晚。经过了两天两夜的折腾和长途颠簸,第三天下午才到达竹城。就在当时的客车站对面的一条街道上的一个旅社住了一晚。次日又慢慢的打听,询问着乘车到麻浦农场的公共汽车站的地点。因我们是乡下人进城,虽是一段距离不是很远的路,也展转向行人问了许多次。走了许多时候。才在情急惶惶之中到得一个叫紫林庵的地方,找到了有发车到麻浦所属乡镇的公共汽车站。购买了下午的车票,我们又乘了公共汽车,坐到了竹城北郊的一个叫砂只哨的地方下车。一路询问着,走了约四公里,已到了黄昏时段。我们在那凸凹不平的马路上走着,已经到了麻浦农场的地界了。
我们祖孙三代,相互扶持,一路走着,走着,行走得慢。遇见一位从我们身后赶超了我们的路人,外公外婆又向这人询问舅舅家住处。这位路人与舅舅家熟悉,一听询问是舅舅名字,很热情的回说开拖拉机的唐师傅家就在前面不远了,并快步的走去告知舅舅。过了一会儿,前方我那穿着中山服的舅舅,还有我的舅妈,正在向我们走来,舅舅、舅妈接着我们了。
到了舅舅家,舅舅与外公、外婆、母亲嘘寒问暖,问一路的经过。舅妈立即给我们准备饭莱,一会儿饭菜就准备好了。我们吃着饭,舅妈是把我抱着在她怀前的。那菜就是莲花白,还有就是连花白煮的汤,那菜和汤有点油盐味,那个滋味好香好香。在这以前,我没有吃到过这样香的饭菜,在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有这种独特美味滋味的感觉了。
这年是1960年,我五岁了。算是在人生的漂零中,到了一个岸边角落。从此,我的童年、青年、成年,几乎整个人生,都是在农场渡过的。就是在农场这种改造场所环境里,开启了我人生一曲莫名的悲哀与幸福相伴的歌。
我舅舅是民国时期的小学毕业生。听外婆说舅舅学习成绩很好,考取了中学的。因家里困难,读不起初中,不敢接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舅舅就没有上学了,在家里帮着做些谋生的事。到了50年代初,新政府成立了。那时读书人不多,小学毕业生,在乡间是有文化的人。舅舅就在当地的马蹄乡里做了一个小小的公职人员,不知什么原因,不愿意干了。据说是舅舅有些心高,不愿意在家乡的边僻小镇,想去大的地方发展,就辞去了工作,到贵州另谋发展。后来虽在贵州谋了份工作,可能是有些性格、性情的原因吧,在印信管理上犯事了被处理,就被送到麻浦农场劳动改造,也就是就业人员的身份。就业人员是刑满释放、劳教解教、还有就是说不清楚的由社会上各单位遣送到农场来改造的所谓“地、富、反、坏、右”等人员。这些人的身份统称为就业人员,一般被歧视性的蔑称为“老就”。
因为舅舅有些文化,接受知识快,就在农场驾驶了拖拉机。那时驾驶拖拉机还是很稀奇的,很受人们的尊敬。加上舅舅口才不错,能说会道,字也写得好,是能办些事的。舅舅是收悉表叔写的信件,得知外公外婆和我们在故乡因饥饿危难的消息。就写信给表叔,请表叔帮助护送我们祖孙三代。我们才在饥饿中戚戚相顾的景况下,长途跋涉投舅亲的。
那一顿饭,是到了麻浦农场舅舅家的第一顿饭,好香好香。那个有点油盐味的菜和汤好香,忘不了,忘不了!
其实莲花白实在是在普通不过的一种蔬菜罢了,但在那种饥饿年代的岁月里,有着特殊的心里感应和体验。那个味道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记着。在我以后的一生中,无论什么菜肴,我都觉得没有那一顿饭菜香。再也吃不到那种滋味,感觉不到那个味道了。
二、为生计母亲去做保姆帮工,相扶持外婆干起了洗衣活
到了农场后,我们就和舅舅、舅妈住在一起了。饭是有吃的了,因为舅舅把我们的户口迁到了农场。有了维持基本生活定量的口粮,尽管是饥荒年代,口粮少,但总是有些保障,不会饿死。可是也出现些险情的,因为都是按供给的定量吃饭。当时舅妈已有身孕,舅舅为了节约一点粮食,以备舅妈生产时用,同时也是为了让我们吃的定量不受影响。有时到了吃饭时间,舅舅就说在外面吃过了。家里的人都以为是真的,可不知道舅舅说的是假话。直到有一次舅舅饿昏了摔倒在地上,才知道舅舅说的是假话。舅妈,外公外婆和母亲急得哭泣了好久。
我虽然是小孩,可也知道粮食是定量的。那时吃饭是要拿着饭票,按定量到大伙房去打饭。打饭时我积极得很,都是要缠着和大人一起去。人们都排着长长的队,眼巴巴的老远就张望着伙房的窗口,一步一步的前移。一般情况多是罐罐饭,我非常遵守按定量吃饭的这个规定,打了饭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须是一坨完整罐罐饭。无论大小、多少,吃得饱吃不饱,我均无意见。因为我就认为一个罐罐饭就是一个人一顿饭的定量,若把一整坨罐罐饭划去一些,我就有意见了,就怄气很久。可是到伙房打饭,又不是按那家是几口人就是几个罐罐饭,而是按手里的饭票总量打给的。家里大人们也拿我很是无奈,为此也头疼。许多年后,家里的大人还把这事当成了说我的一个笑话。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在讲阶级斗争观念社会的年代里,人们都有一定的阶级地位的思想烙印。在社会生活中,人们相互交往,活动,处事,语言交流等等,都有阶级地位,立场,思想定位的观念。主导着人们相互之间的活动,并形成一定的规则,形成了社会习惯。而这种规则和习惯的思想意识观念,在劳改农场,则显得更为严酷。等级观念更为分明和严格。在劳改农场这样的环境里,那些被视为不同等次的专政对象的人们,他(她)们也像常人一样的活着的吗?也像常人一样的有喜怒哀乐吗?他(她)们也是人,当然和平常人一样的有着喜怒哀乐。只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所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更是别有一番人间的甜苦和辛酸的滋味,更显现人世间的爱和温暖人性的珍贵。有那么一些寻常的人们,彰显着人性的温暖和关怀,闪现着人世间普世的光辉,呵护着这个角落里弱小的生命体和十分弱势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