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俗世里的天荒地老(散文)
一
赣江边,住着一对老夫妇。年轻时在外打拼,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女人被撞成重伤,昏死过去。经过抢救,醒来了,却瘫痪了。医生说,可能要终生卧床。这种灾难,落在谁头上,都是天塌了,悲痛欲绝的。女人不想拖累男人,几次寻死,被男人苦救了回来。从此,男人带着女人离开外地,回到了家乡,盖房两间,种菜养鸡,开始了他们相依为命的烟火生活。其实不消说,我们也能想像他们过着怎样清贫困苦的生活。
我每次路过,都心生悲悯,忍不住驻足,用眼光抚摸着小农舍。里面的女主人被伤痛囚禁着,整日整日不闻市井烟火,不见明月彩云,她的心情应该糟糕透顶。于是,我每次路过,总感觉那里的空气流淌着伤痛和哀苦。我的心万分沉重。然,我初次看见他们夫妻二人时,却大吃一惊。男主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腿上垫着一块黑色的橡胶皮,一手握刀按在橡胶皮上,一手不停地抽拉了一根细细的竹篾,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他的眼睛亮着,没有颓废的样子。旁边摆放着各种竹器,有火笼、花篮、储物盒、笔筒……从造型与外观来看,每个器件都是用了上好的竹篾,有着上好的工艺。而女主人,她太整洁精致了。虽整个身子窝在轮椅上,身上却穿着白毛衣,披着红纱巾,脸上略施胭脂,画了眉,头发梳得平整,弄着好看的发髻。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理。她安静地在男人对面,看着男人忙活。不知是不是感觉热了,把穿得好好的毛衣往外脱,头和手一起卡着,出不来了。男人赶紧走过去帮忙。“你咋像个孩子,说了有事叫我。”语气带着怪责,却满是疼爱。男人帮着脱了毛衣,进屋拿了薄外套为女人穿上,给她整理发形,给他揉肩,给他搓脚,给她削苹果,给她喂水。看着眼前的镜头,我的眼睛有泪溢出,我感到辛酸也感到温暖。
他们抬头,看见我,微笑着与我打招呼。男人指着板凳,让我坐坐。我觉自己唐突,想婉拒,可他们的微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祥和,直抵我的心窝,让我没了生疏,也忘了他们生活在万般苦难中。我找话说:“在忙呀。”他答:“还好。”
二
房子散石垒砌,黑瓦覆顶,伸手可触房檐,大门洞开,摆设尽收眼底。里面除了一个电饭褒,再也寻不见一个新型象样的家具了,但收拾的整齐干净。木桌折叠着靠墙,几把竹椅垫着稻杆儿编织的蒲团。厨房里,所有的碗碗罐罐涮洗干净,碗口朝下垒着,勺放的是地方,瓢放的是地方,一只炊帚如新的一般挂在墙上,锅盖洗得发白,连出火的灶口都擦试的不见烟尘。我出身在农村,不知看过多少庄户人家,但很少见到如此整洁的。最为讲究的要数门窗,门窗虽破旧,但修理过,刷着蓝漆,贴着窗花。福字,禄字,饱满大气。花草虫鱼,栩栩如生。男人见我看得入神,搭话了,老婆子剪的,柜子里还有哩。说此话时,他极力表现出平淡来,可欢喜与骄傲的神色,那能藏得住?顺着他的眉梢荡漾开来。也是乎在炫耀着什么。她值得他炫耀,一定的。我也喜欢他炫耀她。
女人竟有些腼腆,笑着低下了头。男人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牛皮纸夹,打开,各色的纸都有。我凑近了看,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剪纸有拉车的牛,转磨的驴,奔跑的马,偷油的老鼠,还有劈柴的男人,浇园的女人,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我反复看着,反复抚摸着,眼睛和手都移不开了。我忍不住讨要,问可为我剪一个?女人一脸欣喜,突然又腼腆起来,低下了头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东西谁都会剪,家家都有的。我说是都有,可都是电脑绘图,机器裁剪,即使是人工的,也没这般剪得好,剪得妙。男人帮着说,这个妹仔喜欢,你就剪一个。男人帮着拿来一张粉红色的纸和一把小剪子。她对着纸沉思一下,才上剪刀。看是一张纸,一把小剪子,看似笨拙地慢慢推移,竟抽出一条一条的梅枝,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梅花来,喜鹊欲站似飞,张着嘴,就要听到“啁啾啁啾”的声音。哦,她剪的是“喜上眉梢”,剪得实在好。我看看身旁的男人,眼睛如盛满了温泉,半眯着望着女人。
我仔细将剪纸收好,放进包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收藏。我不敢多要,虽剪得好,但看得出,她的手指伸屈不是很灵活,每剪一下,她的嘴唇都不自觉地紧缩着往旁边歪一下,仿佛要使出所有的力气才够得着。可我被她的耐心和美好镇住了。我想起了那些年,我的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绣花纳鞋底,丝线一绕一弯,麻线抽得哧啦哧啦响,漫长寒冬,因为有了母亲的绣花鞋,变得异样生动温暖。
熟稔了,我们聊起了生活。男人告诉说,卖些竹器,卖些自己种得蔬菜,生活过得去。
仓棚里,放着锄头、铁锹、舀勺,挂着耙子、扁担、镰刀。这些农具的把儿几乎都是木柄制成的,你能从光滑的农具把儿上,看到主人的勤劳。
三
在此,我不得不要提一下墙院上那株凌霄花。矮墙光秃秃没有土壤,没有杂草,一株凌霄花扭曲着根脉死死地抱住墙壁,奋力抽出一缕又一缕枝条,从墙脚攀援上去,又垂挂下来,绽放出一朵朵,一串一串,一簇簇的花儿,通红通红的,礼花似的,炮竹似的,美得不可方物。这株凌霄花可以拿到花会上去展览的。路过的人指着花议论着。世人赞叹它们独绝的姿容,是否也去想想它在这坚如钢铁的石体中怎样存活和生长的。
凌霄花的美丽也给了我一种思维的深度。它让我的思想穿越了古代。相传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在某次酒宴时说自己梦见一女子,颜若苕之荣。“苕”即凌霄花。可见,赵武灵王对凌霄花是多么喜欢。可有意思的是在座的吴广听后,说自己女儿孟姚有凌霄之貌,愿意许配于赵武灵王。可见,吴广是多么地别有用心。后来还真是,赵武灵王因宠爱孟姚而废长子赵章,立孟儿赵何。这一废一立,引发了“沙丘政变”,得来长子诛杀,自己被困饿死沙丘宫中。孰是孰非,自然不必评论。后来有人把缺乏独立,缺乏自我思想的人比作凌霄花,我不知与这则故事有无关系。在此,我忍不住为凌霄花叫冤。
我不知道,主人怎么想起种一株凌霄花在墙院,但我知道,这是一种与脆弱、攀援、张扬无关的美丽。它代表着坚定、信念、纯洁、美丽、热烈、向上、阳光、温暖、希望。它见证了主人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的爱情故事。请原谅我给了一连串的词汇,因为值得。
当我再望向这对苦难却豁达的老夫妇时,我突然感觉,一户人家幸福不幸福,不是看房子有多宽敞,家具有多豪华,而是看怎样用心、用情、用爱生活。有了心,有了情,有了爱,无时不散发着温馨与幸福的气息。
四
多年后,赣江边被政府征用,打造成公园,临江的居民迁出,所有房屋拆除,却留下了老夫妇那半截矮墙,据说因为舍不得老夫妇那株凌霄花。更是因为老夫妇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的爱情故事感动了人心。是啊,还有什么海枯石烂,一生一世的誓言比这堵矮墙,这株凌霄花更能照见现实里的天长地久。
一位老先生,穿着干净的衣服,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老妇人。他们停在了矮墙下。我走近了看,哦,原来是之前的主人。
老先生从轮椅里取出喷壶,在不远的江里装上水,认认真真浇着花。坐在轮椅的老妇人,穿得和之前一样整齐干净,安静着,恬淡着。她探着头去嗅花。老先生笑了,摘下一朵递过去。老先生再取水回来时,摘了一大捧野花,放在了女人的胸前。其时,老妇人的心头如春风爬过,空气里荡着甜蜜。那一下子,我的眼睛温热,真替女人感到幸福。
我想过去喊一声他们。想想算了,不去打扰。
我喜欢他们,他们让我看到了坚忍、宽厚、善良、平和与超然。他们带给我精神的温暖和力量。他们是高贵的。我真想支起画架,把矮墙、凌霄花、老夫妇画下来。请原谅我把他们同为一框,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最美的风景,他们让我的心里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感动。
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遇见怎样的爱情和未来,累了,烦了,就去那堵矮墙边,不妨与那株凌霄花相对。那株凌霄花见证了俗世里最美的爱情,它是永不变质的录像带,让我们铭记爱情的样子,坚强的样子,豁达的样子。
不日,有几对恋人在那堵矮墙边、凌霄花下举行了婚礼。没有锣鼓,没有琐呐,没有烟花,没有拉横幅的“5201314”,没有交换戒指,也没有说在危难中保护你,忧伤中安慰你,也没有承诺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贵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我将永远不离不弃。有的只是想让那堵矮墙,那株凌霄花见证他们的婚礼。他们无比端庄地对着矮墙,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后轻轻地剪下一缕凌霄花,编成花环,戴在了彼此的头上。
这些年来,我也时不时掏出老妇人送我的剪纸,每看一回,就感动一回。我在这个剪纸里看不到伤悲,只看到俗世里的欢喜,俗世里的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