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流年】衣服啊,衣服(散文)
一件件衣服的变换,见证着时代发展,见证着人性底蕴。——题记
一
“那时候,一到冬天,俊明啊,一件破棉袄,从入冬穿到春暖花开。胳肢窝和胳膊肘露着棉花,袖头上黑乎乎的,油腻腻,还沾着鼻涕疙巴。”一次老同学聚会,一位同学回忆起我们上小学的时候穿衣服的情景,他说了以上的话。
他这话,要搁早些年说,也许我会当成揭短,不高兴。现在,大家都是古稀之人,早就进入耳顺境界,他这样说,虽然说得直白,却毫无揭短的意思,我听了,也觉得他只是客观陈述了当年生活的真实。我坦然而笑,回答,“不还是因为家里穷吗?”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时候,家里确实穷。我和哥哥,我们弟兄俩,一个漫长的冬季,只能穿一身棉袄,一件棉裤,从来不换。一个冬季都不换,能不脏吗?
棉袄里,穿一件内衣,是劳动布,穿在身上,硬梆梆,非常不舒服。就这样一件劳动布内衣,也是穿一个冬季,没有替换。等到脏得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到晚上,让我们早早钻进被窝,脱下内衣,连夜洗吧洗吧,洗完了,拿到灶火上烤,烤到后半夜,才能烤干。要是不拿到火上烤,第二天早晨,我们就没有内衣穿了。
内衣接缝的地方,裸露许多线头,是虱子的安乐窝,它们在里面安安稳稳地住着,饿了,爬出来,沿着我的肌肤,到处叮咬,咬得我浑身痒痒。那里也是它们的产房。它们还繁殖能力特别强。穿上不久,缝隙里,除了虱子,就是白花花的虮子,而且,虮子的数量,往往比虱子多得多。夜里熟睡以后,虱子更猖狂,将我的身子当成了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到处乱窜。乱窜的同时,吭哧吭哧,使劲叮咬。那时年少,睡觉死。死睡觉,也禁不住虱子们的疯狂进攻。被咬醒了,爬起来,脱下内衣,就着油灯,咔哧咔哧,掐虱子,也不知道掐死了多少,反正,掐到最后,掐得手上沾满血迹。那血迹,哪里是虱子的血迹,都是我少年的热血啊。
有时候,我爹看不下去了,也是趁晚上,让我们脱下内衣,拿到煤火上烤。烤的时候,我爹特意把煤火弄得火焰熊熊,我们的内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如同一挂几千头的长鞭炮,连续爆响。连续爆响之中,几千只虱子魂飞身灭。
等噼里啪啦的声音消停了,我爹将当时的农药“六六粉”撒到内衣上。里里外外,撒厚厚一层,再用旧报纸包起来,捂一夜。剩下的虱子和虮子,自然逃不过这一劫,统统命赴黄泉。
第二天早晨,拿到院子里,又拍又打,再用扫帚扫,将“六六粉”连带被毒死的虱子和虮子统统扫干净,再让我们穿上。
穿上以后,没过多少天,虱子们,又出现了,很快,虮子们又是白花花一片,我们的皮肤,又成了它们的餐桌,皮肤里的血液,又成了它们源源不断的营养液。我们,继续在它们的叮咬之中,痒得浑身难受,使劲挠,挠得全身通红,还是痒。
二
“一二一!一二一!”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上高中时,来我们学校拉练的部队派到我们班的军事教官在喊口号,指导我们正步走。
在他的口令下,我们班四十多个人,排成四排横队,依次练习走正步。一排走完一定距离,停下来,下一排再走。齐刷刷,大家迈着大步向前走。
“腿绷直,脚尽量往前踢!”轮到我们这一排时,教官又下了新的指令。
听到他的口令,我自然照做。腿绷得紧紧的,使劲往前伸,脚也使劲往前踢。而且,一步比一步绷得紧踢得朝前。走了几步,我更加用力地绷腿踢脚。突然,在我踢脚的同时,我的布鞋“嗖”的一声,箭一样朝前飞去。
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站在对面的队伍里发出哄笑声,懵懂之间,又听见有女生在说,“看,李俊明的袜子!没袜底!”
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们是因为我的没有底子的袜子而哄笑。那时候,穿的是棉布袜子,是我娘用白棉布缝制的,穿得时间长了,袜底磨穿了,只剩下袜筒和袜面。那时候,做一双新袜子,也得有钱还得有布票买布。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和布票,我的新袜子也就无从得到。
一个高中生,光脚穿鞋,让同学看到——特别是让女同学看到——实在太丢面子。为了面子问题,我就继续凑合着穿。磨成窟窿的袜底,坑坑洼洼,磨脚,干脆,我拿剪刀,把袜底都剪去,只剩下袜筒和袜面,套在脚上,再穿上鞋,把袜面捯饬捯饬,捯饬得外人看不出来底细,照样穿着去上学,在同学群里,若无其事,大步走路。
同学的哄笑,让我的脸上着了火,让我极力维护的面子碎成一地。我低着头,急忙往前跑,快步跑的同时,鞋子飞走的那只袜子的袜面,啪嗒,啪嗒,在我的脚面一上一下,犹如蛤蟆嘴,一张一合。那一声声啪嗒,伴随着同学们的哄笑声,打在我的脸上,打在我的心里,难堪,窘迫,化成遮天蔽日的浓雾,将我笼罩。
我迷迷糊糊,走到飞出的鞋子前,穿在脚上,回归到队伍里。回归之后,还有哧哧的哄笑声此起彼伏。这时候,教官发话了,“不要再笑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哄笑声才停止下来。
哄笑声停止了,难堪和窘迫却一直压在我的心底,压得我一直没在抬头看人,一直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做着动作。
三
“咋恁臭啊?”一个女生在我身旁问道。
没有人大声回应,却听见她身旁别的女生叽叽咕咕,说悄悄话,同时,拿眼瞟我。我心里“咯噔”一声,猜想她们大概是在说我,说我是臭味的源头。
那是我上高中的一个秋假期间,我一面参加学校宣传队文艺节目排练,一面打扫厕所。打扫厕所,是因为假期里,县里要在学校里举办县三级干部会议,得有人每天打扫厕所。
我打扫厕所,每天有一块钱的劳务报酬,还能每天领一斤稻谷。对生活困窘的我家来说,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所以,当我的生物老师谷老师找我,问我,“这活儿脏,你想干不?”我毫不犹豫,答应了。
当时,学校厕所是露天厕所,只有蹲坑上面有一面斜坡瓦房顶。接了打扫厕所的活儿以后,我每天用铁锨,一个蹲坑,一个蹲坑,将粪便挖出来,挖到水桶里。水桶满了,提到一个大洋油桶改造的粪桶里,粪桶绑在架子车上,粪桶满了,拉到一片开阔地,倒出来,摊开在地面上,晾晒。挖完粪便,我还得把厕所的尿水清理干净,再把地面扫一遍,最后,撒上白石灰印子。
干这样的活儿,鞋子免不了要发臭。鞋子是布鞋,不可能每天冲洗,也没有鞋子可换。每天,我打扫完厕所,再去参加学校宣传队的文艺节目排练。鞋子上的臭味,熏到我身旁的同学们,自然难免。
宣传队的女队员,一个比一个漂亮,也一个比一个干净,被粪便的味道熏到,她们自然有反应。我不但打扫男厕所,还打扫女厕所,有几个宣传队的女队员就撞见过我。所以,她们自然明白我就是臭味的源头。
我非常尴尬,当时没有吭声,然后,跑去找后勤主任,告诉他是不是能解决一下问题。他从仓库里拿出一双雨靴。有了雨靴,每次打扫厕所的时候,我就脱下自己的布鞋,穿上雨靴。去参加排练节目,再换上干净的布鞋。心想,这大概不会有人再说臭了吧?那曾想,只要我到排练场地,还是有女生吵臭。
一开始,我想,我已经换过鞋子了,你们还嚷嚷,是不是太娇气了?嘴上却不敢说。几次过去,我不得不依然从我身上找原因,找来找去,是我的衣服的问题。虽然换了鞋子,却没换衣服,每天在厕所里来来往往,衣服也难免熏臭啊。每天穿着同一身衣服,在厕所和排练场里来回穿梭,能不熏着我那些娇滴滴的女同学吗?
我不是不想换衣服,是没有衣服可换。没有衣服可换也得换啊,让那些女同学在我背后指指戳戳,多难堪啊。我告诉我娘,我娘从一个亲戚那里借来一身破工作服。那之后,我打扫厕所的时候穿工作服,打扫完,换上平时穿的衣服。平时穿的衣服,我娘给我洗得干干净净。
这一下,我再去排练场,再听不到女同学说臭了。不过,她们见我来,还是能躲远尽量躲远。我也实在无奈。
四
“娘,我要是也有一件棉大衣,该多好啊?”也是上高中期间,有一次,和我娘说到衣服的时候,我提到了棉大衣问题。
我娘笑笑,“三儿唻,咱没钱给你做棉大衣,你想穿,得自己挣钱。”
“我一个高中生,上哪儿挣钱啊?”
“割草呗,你看庄稼,能割草,割草就能卖钱。一到秋罢,店子村的回族到处转着收草,收了草,冬天喂羊。你割的草卖给回族,就能做棉大衣。”
我娘的话提醒了我。
那时候,学校假期多,除了寒假和暑假,还有麦忙假和秋假。秋假特比暑假还长。每到假期,我都要到地里看庄稼。听了娘的话,有一年秋忙假期间,我一边看庄稼,一边割草。
那时候,庄稼地旁边,沟渠旁,草特别多。我经常拿一把铲子,蹲在地上,一把一把,不停地割。蹲在地上割草,时间长了,累得腰酸背疼,还窝屈得腿疼,但是,一件棉大衣,就像一面大旗,在我脑海里呼啦啦飘摇,诱惑着我,让我身上的动力源源不断地涌现,支撑我继续割下去。
割下来的草,摊在地上晒,晒干了,背到家里,垛起来。草垛就在我家屋山墙南头。一个秋季下来,圆圆的草垛,堆得高过了屋檐。
果然,初冬季节,有回族人来收走了我割的那一垛草。卖草的钱,够做一件棉大衣还宽裕,我娘将多出来的钱又托人买了一件毛领。
做好的棉大衣,天蓝色卡其布,再配上一个毛茸茸的毛领,别提多帅气了。那个冬天,我穿着那件棉大衣,身上暖和多了。
那时候,带毛领的棉大衣,是最时髦的衣服。我走在大街上,走进学校,觉得有很多羡慕的眼光盯着我看,我止不住得意洋洋,昂首挺胸。有人说,“不瓤(方言,意思为行或者可以)啊,也穿上带毛领的棉大衣啦。”
“我自己割草卖钱挣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
多少年之后,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又买了一件绿色军大衣。那件蓝色大衣,送给我的岳父。他娶了后妻,生了五个孩子,农民之家,只靠劳动挣工分,生活自然很窘迫。我送给他,他一直穿着。前几年,我还看见,他家里还放着那件棉大衣。
看见它,有关它的往事,一一在我脑海里回放。
五
“你好好瞅瞅,挑一两件呗!”我对女朋友说。
那是1979年春天的一天,距离我家七十多里地的菏泽市的一家成衣店里,我撺掇女朋友挑选衣服。
那时候,菏泽市也没有几家成衣店,而且,都还是国营的。我和我的女朋友很快要结婚了,需要给女方送好。要送好,得给女方选几件合适的衣服。小县城里,没有成衣店。我娘就让我带着女朋友去市里成衣店挑选几件。
她性格内向,瞅来瞅去,一言不发。
我知道我女朋友一言不发的原因,衣服上标的价格,都比在我们小县城里找裁缝做的贵多了。她不愿意让我多花钱。
又等了一会儿,女朋友一言不发地走出成衣店,我也只好跟出来。走不远,又看见一家成衣店,所标的价格,跟前面一家不相上下,我女朋友瞅了不一会儿,又一言不发走出来。
那之后,再瞅见成衣店,我让她进,她摇摇头,说,“忒贵,咱买不起,咱买布吧,买回去,找裁缝做。”
我们只好走进布店。我女朋友只挑了两块布,一块做上衣,一块做裤子。还是我一再求她,她才又挑了两块布,再也不让买了。
吃饭时,我想领着她进饭店,她不肯,走到一家单县羊肉汤店,我让她进去,想让她喝一碗羊肉汤,她也不肯。到最后,在羊肉汤店门口烧饼炉买了五个烧饼,我吃仨,她吃俩,一人喝了一碗白开水。然后,我骑着自行车,她坐在后面,往回返。
那一次,我身上带了五十块钱,花了不到四十块。我娘过意不去,又去街上买了一些围脖袜子一类的东西,凑够五十块钱的礼物。
送好那一天,将礼物送给她家,我娘还说,“俺仨儿傻,俊(我女朋友的简称)忒实诚,他俩去菏泽,只花了三十多块钱。我又给添了点儿。”
我女朋友确实实诚,她从两三岁跟他爷爷奶奶过。这样的三口之家,只能靠挣工分养活,生活自然非常拮据,她的衣服自然很少,也经常是一件衣服穿了多长时间,都不见换。
穷人的孩子体谅穷人的穷,她不想让我多花钱。可是,她家回赠我的礼物,是一身蓝色中山装,是工厂出品的成衣。按那时候的价格,大概得花掉二十块钱左右,对她家来说,这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那件中山装,是我这一辈子所穿的第一件工厂出品的成衣,自然格外珍惜。穿了许多年,穿破了,还舍不得扔。
六
“李老师,‘二毛’呢子大衣给你带来了。”我的一个年轻同事,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
我打开一看,真是呢子大衣。咖啡色,用手抚摸,平整润滑,抓一抓,厚墩墩,软和和,展开,穿在身上,长短合适。感觉确实不错。
我的年轻同事说的“二毛”,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菏泽第二毛纺厂的简称。那时候,整个菏泽地区,八县一市,街上流行“二毛”呢大衣。街上,穿着“二毛”呢大衣的人,趾高气昂,盯着看的人,满眼羡慕嫉妒。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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