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重回麻浦农场(小说) ——农场旧事之三
一、语厚今薄古显慈爱襟怀,感深情厚重悟怜悯悲心
麻浦农场,这里有我悲惨的童年、少年的记忆。是抹不去的人生记忆。
1972年11月,阔别了一年,又回到了麻浦农场。看着眼前的景像,不胜有些唏嘘。
我和母亲、外婆,被安排住在四大队牛马房侧面旁边的一间房子里。舅舅、舅妈一家和外公,被安排住在七大队烤酒坊旁边的两间房子里。舅舅家当时已有四个孩子了,既我的四个表兄弟,加上外公,共七口之家,至少也要两个通间的房子才够住。与我们住处相距约三百米左右。我与母亲、外婆就没有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了。这主要是赵叔叔已在瓮安煤矿罹难,母亲认为不应该再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了。原是考虑待赵叔叔完全安定了以后,在适当时期打算,是调到赵叔叔那里或是赵叔叔调到母亲工作的地方,总是一个家呀。可赵叔叔已罹难,母亲认为不能一辈子都住在舅舅家里,须得独立门户了。这是在离开飞云农场的前几天,母亲就与舅舅、舅妈等一家人商量好了的。外婆爱怜母亲,要和母亲住在一起。所以一回到麻浦农场,母亲就找大队领导,要求另分房子的。
麻浦农场较一年前有些荒芜了,因为“五七干校”人员都是下放劳动的干部。在劳动技能上与“就业人员”、工人毕竟不同,且劳动思想、理念、劳动习惯也不同。管理和组织方式更是不同,出现些荒芜是必然的。再者,“五七干校”也是一定历史阶段政治运动的产物。
初回麻浦农场,许多事都要重新开始,我又回到在家待业的状况。每日都是在家待着,除了看看仅有的少量书籍外,大多时间是无聊的。我于无聊的时候,就出门走动一下。就近是牛马房,自然是经常会与牛马房那些干活的人碰面,相互寒喧的。
那个时代,牛马是重要的生产工具。每天早晨出工时,牛马房到是有些热闹的。会听到出工干活的人们牵牲口的各种吆喝声,嘈杂纷乱,混成一片,其间还伴着一些粗鲁的叫骂声。当马车夫牵马套上马车,准备就绪后,就听到马车夫大声发出“嘚儿、驾”的声音。但见马鞭一扬,就听得马鞭在空中发出“叭、叭”的响亮声音,那马车就奔驰着上路了。
这些劳作出工的场景,给十分寂静的早晨增添了些热闹。在飞云农场时,还有工作干着。回到了麻浦农场,一时还没活干,在家闲呆着,无所事事,也觉无聊,不时就在周围走走。早晨的一点热闹氛围,也是一个正好消遣的去处,我就到牛马房圈门前院子旁边去看那些场景。
当牵牛的牵着牛,肩上扛着犁铧,不时还扬一下鞭子,骂骂咧咧的上路了,马车夫也驾着马车吆喝着上路了。牛马房又稍稍安静了些,那些喂牛喂马的人,就开始打扫牛圈马圈。我不时就和那些喂牛喂马的人达上了腔,和他们聊了起来,也就相识了。在这些人里,我觉得一个喂马打扫马圈的人,是个文化人。这人有些另类,话很少,干活认真,踏实,性格有些倔强。人们说这人呆滞,不正常,还神经兮兮的。我觉得有点文化知识的人,在这种环境里是与周围的人有些不同的。我本喜欢接触文化人,就试着与他打招呼,就认识了。也是话语一出,心即相近,很快就与他熟悉了起来。
他叫张强,是就业人员。已是四十五、六岁的人了,因刑满后,按当时的政策,到农场就业,继续劳动改造的。时值冬季,外面冷,他邀我到他住的地方去坐坐,就是在牛马房里隔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他给我煮茶,还特意加了些红糖在茶里。说是冬天喝红糖煮的茶,人暖和些,又暖胃,还可防感冒。以后我们就经常来往,我常到他的屋子里和他聊,不断的加深了一些了解,我们渐渐地亲热了起来,聊的话题也就多了。
他是安徽人,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安家。因为他们这类人安家极不容易,一般的妇女是不愿意嫁给劳改释放的就业人员的。又加之他是个文化人,个性有些孤傲。人们还说他很迂腐,与当时社会习俗很有些格格不入。且农场环境又较为封闭,要想找个妇女安个家就更困难了。农场里就业人员组成的家庭,有些是通过熟人,或亲戚朋友介绍,找远地农村的女人。有些就业人员是服刑前就有家庭,刑满就业后家属子女又住在一起的。另有一些是双方都是就业人员。
他是什么原因被定罪的,我不知道,也不便问。不知是因言获罪,还是历史问题?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校读高中时期,投笔从戎,从军抗日,曾是抗战时期国民革命军的士兵。
因为我们交往不段加深,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像他这种被歧视的人,遇上了一个率性的小青年与之交往,没有歧视,也尊重他。大概是感受到了一点人世间很正常的,自然的人情互动的温暖,所以十分欣慰,把我视为知己,与我的交流也更加宽泛了。
因为他是文化人,知识丰富,我对一些感兴趣但又不太懂的历史知识、故事,就向他请教。有一次我请他解说岳飞的《满江红》这首词,这触动了他对青年时代的激情回忆。他很细致的给我讲解《满江红》这首词,还唱起了这首古曲。当唱到“壮士饥餐胡虏肉,唱谈渴饮凶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几句歌词时,他就会感情激昂!我也就受了些感染。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讲的“性情中人”吧。我很难理解,怎么他这种人的内心世界是这样的纯真朴实,有这样自然自觉的爱国品质情怀。我有些感动,也有些疑惑,怎么这样的人会是坏人呢?他后来还唱了他青年时代唱过的一些歌曲,如《知识青年从军》歌,也有另一种说法是《远征军军歌》。他唱起这歌时也是感情激昂的,并还给我讲解歌词里“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这两句歌词里汉代终军和班超,这两位历史人物为国家效力的故事。
春天年年如期到来,我们已经是很好的忘年交的朋友了。一天,我们到山野郊游踏青。当然也聊些我们感兴趣、有意义的话题。正值阳春三月,山野翠绿,春风和熙,天上白云飘飘。在山间小路上,在绿茵的草地里,一个小青年男孩与一个成年男子,在一起郊游、漫步。欣赏着春天的美丽景致,谈论着一些世间的故事,谈论着人生。张强谈论着他逝去的年华,未免有些伤感。他仰望着蓝天,仰望着远方,应景而发,情不自禁的唱起了属于他青春时代的那些歌曲。先是唱岳飞的《满江红》,接着又唱抗战时期的《知识青年从军歌》。在后又唱起了《江南之恋》,也是抗战时期的歌曲。
他唱歌的声音并不好听,声音也有些沙哑。可是很投入,很专注,是用心在唱。当他唱《江南之恋》时,唱着唱着就伤感起来,后来就哭泣了。有些歌词我也没听得清楚,只听得他最伤感的重复唱着最后的那两句:“别离时我们都青春年少,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时,他哭得更伤心了。
以我当时的年龄和知见,是不能够完全理解和感知他那丰富深层的感情原因的。我只得安慰着他:“别哭别哭”。一个40余岁的成年男子汉,在一个小青年面前,感情无遮掩的哭泣着。我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年春天里的歌,留给了我许多思考,植入了我生活的记忆里。他唱的这些歌,在当时的公开场合是听不到的。因此,我特请他把他唱着最伤感的《江南之恋》的歌词写给我。
《江南之恋》的歌词是这样的:
“我家,在江南,门前的小河绕着青山,在那繁花六月的城池,我懂得怎样想,怎样歌唱。
啊,江南!春三二月,莺飞草长,牧女的春恋,在草原荡漾。
啊,江南!麦田的微风,吹醒了夏夜的梦,明媚的星星,点缀着蓝天。
啊,江南!秋水哟,共长天一色,晓风残月,轻拂着杨柳岸。
啊,江南!寒鸦点点,带来了鹅毛雪,殷红的渔火,独照着江滩。
啊,江南!水样的柔情,露样的清香,梦样的温存,云样的迷惘。
啊,江南!千遍万遍唱不尽我的怀想。
啊,江南!别离时,我们都青春年少,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
我觉得这歌词写得真好,就像诗一样。是对家乡热爱的恋情,这歌唱起来,立即就会升起人们心中的家国情怀。
他告诉我,那个时代。他们许多青年学生,都唱着这些歌相互道别,走出校园,从军抗日。特别是这首《江南之恋》,表达了乡恋,表达了要保卫家乡,保卫生活,保卫中华祖国,保卫中华文化的丰富感情。我后来也更深层次的理解了什么叫家国情怀的思想感情了。
这年春天里歌,他那沙哑的声音,他那哭泣的声音,铭刻在了我年青的生活、学习、思考的记忆里。这些歌也是我人生中具有启蒙意义的歌。有一次,他突然提议要到我家里坐坐,说是想见见我的长辈,讲讲话。虽然我们家也是及普通的农工家庭,也是有就业人员背景的家庭,但母亲一生是在担惊受怕中生活着的,怕我接触是一些所谓的坏人。我知道我母亲和外婆是不欢迎张强这种身份的人的,都认为和这类人接触,怕是会对我的思想造成不好的影响。可是已提议了,我也不好拒绝,也不能说原因。
果然,在一天黄昏时段,他突然就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立即请他进家里。虽然家里不欢迎,但知道是我的朋友,仍以待客之道对待。请他坐下,给倒了开水。他坐下了以后,我们就随意寒喧了一下。一会儿他就直接地,恳切地对我母亲和外婆说:“中中是个好青年,好苗子。这个年龄还正是读书的好时光,呆在家里太可惜了。应该送中中去上学才行,不然太可惜了,你们应该送中中去上学呀。”
我母亲和外婆听了以后,有些生气,好像觉得张强这话是有点责备家里不让我上学似的。我母亲有些气粗的说:“他已是初中毕业了,现在是在家里等待安排工作的。”
真是话不投机,没法讲到一起。我也不怎么会圆场,虽然找了些话说,氛围仍是很尴尬的。他有些失望,坐着也觉得无趣,一会儿就告辞走了。其实张强本来就知道我也是所谓的初中毕业生,可都知道文革时期,能真正读到什么书呀。我小学三年级时,文革开始了,教学秩序不正常,且又是在那种受欺负与受侮辱的岁月中,学习状态不好。五年级就到公社办的农中混了两年,就叫初中毕业了。他与我接触谈论之间,也感觉到我还达不到一个全面完整的正规的中学生文化水平。并也说过我这个年龄,正该是在校园里学习的好时期。他的意愿是希望我能重新获得正规一点的读书学习,然而与家里谈不到一起。他走了之后,外婆和母亲就骂我,说我怎么和这种疯疯癫癫的人搞在一起。张强是凭着一颗热心肠,到我家里进言,却遭我们家冷冷的对待。其实我也理解我外婆和母亲的,在当时农场的那种特定的环境,一些干部工人及其子弟,都习惯的称就业人员叫“老就”,这是一种歧视性的称谓。且张强又是被人们视作的那种疯疯癫癫的人,抗拒改造思想的人。我和这种人来往,长辈是担心的。一是怕被一些人们议论,更怕那种打小报告的人去举报。二是怕我和这些人搞在一起,会搞出什么事情来。因为赵叔叔的所谓“反革命”案件这事,是把母亲、外婆吓坏了一辈子了的。
张强出于关爱,到我们家里进言。希望我能再获得正规读书学习的机会,这事也就罢了。只是在以后的交往言谈中,他不时有些埋怨。我当然理解文化对于人的重要性,我的年龄正是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时期。可按当时的年龄阶段和实际状况,也不可能再有初中让我去读的。母亲和外婆对张强的冷淡态度我也理解,毕竟母亲,外婆是在担惊受怕的年年月月里过着日子的。特别是母亲,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更怕我又会出什么事呀。
劳改农场的就业人员每周一至五晚上都是接受政治思想教育学习的,一般是集中在通铺的大宿舍学习。主要是管教干部训话,讲评和学习规定的改造内容,时事政治之类。张强是从来就不认罪的,被定为抗改份子,同类都说他是“老抗改”了。有一天晚上约9:00时许,我听到外面马路上有吵闹,乱哄哄的声音。我就走出来到路边看热闹,哎呀!原来是晚间政治学习时,张强被批斗了。因为他不认罪,思想“顽固”。散会后,他又重复的高呼着:“我没有罪,翻案有理,我要平反”等口号。在就业人员中,这是有影响的。管教干部布置了几个改造积极份子,即“拐棍”一类的人动粗。一路监控,扭送着回牛马房,也没有关他禁闭。因为他虽然从不认罪,但也没有逃跑的想法。他历来讲规矩,遵守纪律,劳动积极,不怕脏不怕臭,干活负责。举止文明,诚实,待人礼貌。管教干部要处理一下,也是情势所然,但对他是放心的,才让他长期单工,住牛马房喂马。
事后第二天,我到他那里去看他。他表情失望沮丧,痛苦无奈,呆滞的躺着。见我到来,脸上立即生出一丝慰籍,眼睛里也发出一点光来。起身招呼我坐下,并给我到水。出于同情和安慰,我自然会讲些对现实不满的一些看法的话,当然也会发些对社会的议论。我问他:“昨天晚上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你?还开批斗会,你受苦了,有那里不舒服吗?看看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他说:“没事,我自己会做的。谢谢你呀!”
我说:“你受了打击,心里难受。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平复一下心情。要干的活又那么多,我来陪陪你,帮助你做点事,你就好好的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