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浪花】乡村挽歌(散文)
拆迁大潮席卷农村,在合村并镇的运作下,我家乡的小村庄也被拆迁了,让我这个喜欢怀旧的人唏嘘不已,心绪久久难平。
拆迁户得到相应的拆迁补偿,搬迁到城市新民居住楼房,拆迁队便所向无敌地走进村庄。清晨,隆隆的大机器开来了,推土机和挖掘机分别对准了旧房屋,挖掘机长长的机械手臂伸向平整的房顶,“轰隆”一声巨响,房顶被捣了一个窟窿,左一个右一个的窟窿逐渐连片,房顶被钩机拆毁;接着长长的手臂又推向光滑的墙壁,高大整齐的四围墙壁,被一一捣毁推倒。声音刺耳,烟尘蔽日,如同战场,推土机转着圈儿推院墙,轰然倒塌的声音惊心动魄。机声隆隆,砖石滚动,残垣断壁,狼藉满地。破损椽檩门窗横七竖八,一个静谧安祥的小村庄,不到半天功夫就面目全非。一个个失去大门的破院子,低矮颓废的断墙,残缺不全的土圈子……村庄在老乡们热切注目下慢慢消失了,破坏一个世界真容易啊。
小村庄不复存在了,站在我家废墟上,向四周望去,如战争劫后的场景,也如世界末日的景象,让人望而生畏。旧物可以重新利用,或是被购走,大小车辆运走各种废旧物资,这里一下子变得如此荒凉。据说宅基地要收回去做耕地,这都是水泥地基,断砖碎石,这十几亩大的场地怎么种庄稼呀?只能做城市的垃圾场吧!不久机器轰鸣的声音结束了,这里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那是没有人烟的死寂,小南村在行政地图中从此被抹掉了。
当我第二次走进村庄,这里早已搬迁结束,真是满目苍夷,荒凉破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恍惚间我已找不到我家的旧址,都是烂砖断瓦,没有了标识,没有了方位,我踟躇在街头,不知该向哪个方向礼拜。曾经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老屋子,朝夕相处的邻居,孩子们戏耍打闹的喊叫,牛羊归圈的嘶鸣,还有老人在夕阳下的身影,都远去了。记得母亲坐在院子里捶打陈旧的棉衣,费力地晾晒在货绳上,或者在院子里喂猪,喂鸡,为了这些小生灵,她忙前忙后,嘴里不停咕咕唠唠地叫着。一副农家忙碌温馨的图画,至此戛然而止,永远消失在浩茫的北风中,消失在永恒的地平线上。承载了多代人生活的小山村,终究退出历史舞台,画上了无奈的句号。
我们村庄的建立,传说年代久远,是黄姓祖母创建的。这位女祖挑着担子,担子俩头装着一双儿女,会飞檐走壁,从遥远的地方逃难到此,因躲避仇家的追杀,为保住年幼的黄家血脉,来到这荒僻寒凉之地,建起低矮的泥土房屋,居住了下来。后逐渐繁衍,黄姓成为几十户的大姓。再后来又来了张姓李姓几户人家,村庄逐渐扩延,门户逐年增加。几姓之间通婚来往,成为十连九亲,姑舅连襟的邻里乡亲,再也分不清有几重亲戚,如何排辈。舅爷的女儿嫁给了叔叔家的儿子,亲姑嫁给了姨奶的表弟,堂哥娶了三舅奶家的外孙,理还乱斩不断的亲戚关系,成了一张大网,罩住了这些充满人情世故的山里农家。不知怎样又来了几户小姓人家,最终成为七八十户的一个小村庄,永久定居在这里,生生不息地繁衍生活着。
村庄小有小的好处。小国寡民不也是先民们理想的国度吗?这里是人情社会,充满了亲情的联络和温馨。小孩子出去玩儿都是和亲戚家的小孩儿玩儿,多么熟悉亲切!即使打了架也不记仇,长辈们会送一碗红豆粥或炒豆子,作为赔礼安慰,受伤者便理直气壮受用,看到好吃的东西哭喊之声立停。一碗吃好的,便抚平了那一颗受委屈的心灵,再不要求公正的宣示,受难的讨伐。
老人们每日串门儿,也是熟门熟路,姥姥家即是黄家,和我们李家是相邻的门户。她要串门儿尽可串去,不是她的老妯娌,就是她的侄媳们,走到谁家也不让走,总得吃了饭。有时还要住一夜,只有我和妹妹找了去叫回来才行。有时说是去三侄家串门儿,半路被二侄儿拉了去,或者是从三侄家出来,又被五妯娌瞧见了,非让去不可。所以到了冬天姥姥不回家,我们也用不着找,肯定有吃饭的地方。甚至几天不回来,我们要找半个村才找到,我和妹妹一左一右搀扶着姥姥。下雪后街上滑,她虽然穿着套鞋,可也走不稳,要么都得侄孙、侄孙女儿送回来。
三舅母距离我家不远,经常到我家串门儿,和我母亲一对姑嫂相处的特别好,同时也来看望她的婶娘——我的姥姥。她来我就给她做一顿好吃的,有时是白面烙饼,有时拌凉粉儿,有时炒鸡蛋,熬豆粥。三舅母吃着香喷喷的好饭,总是夸我是个孝顺的好外甥,说她闺女嫁得远指不上,还不如我亲。
劳动帮工那就更不用说了,盖房子,娶媳妇儿,给老人送葬,都需要许多家来帮忙。我记得我家给二哥盖新房时,到坝头割苫柴,就是灌木荆条,割回了一大车。十多个大小伙子,四更天出发,小半夜才回来,这是最吃苦受罪的一项劳动。回来后编成荆条席子,铺在椽檩上面,再压一层亚麻柴,然后抹上厚厚的土皮,才算压苫好房顶。只有至亲本家才肯如此帮忙,如此吃苦,不计得失。当然当亲戚家用人的时候,我们也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这样互相都省了许多工钱。
村庄里有多少值得回忆的旧事,有多少难忘的亲情友善,我们生在此,长在此,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么亲切熟悉,我们的根就在这里。村庄被拆迁了,从此我们变成了无根飘萍,再也没有寄寓感情的乡土,失去家乡,变成了终生漂泊的游子。
那个曾经熟悉的小山村,我闲下来就想回乡看看,那里有我走不完的路,有我看不够的景。回乡的路是那么熟悉,那可是轻车熟路,走到邻村就很熟悉了。离家乡不远时,每一座山,每一块田,都是熟悉的容颜,都能叫上名字。进入村庄便看到了那亲切的老屋子,屋子的格局、院落,房屋的陈旧外貌,永是那副老样子,可却是入心入眼的喜爱。
秋风吹过,树叶黄了,我会到村头看看老榆树,高大粗壮的树身依然威风,皴裂的树皮,像满是疤痕的粗糙手掌,震慑着人的感官。宽大茂盛的树冠,气势凛凛,树叶苍黄,正在飘零,看到这暮秋的景象,总是感慨却又欣慰,时时慰藉着我漂泊的灵魂。
这么美好的村庄说拆就拆了,多么让人可惜呀。那几间寄托着我们全家无限深情的老屋,承载着我们全部的喜怒哀乐,收藏着我们成长经历和人生希望,小屋从此消失了。本以为它会是我们永远的纪念,是我们最后的留守处,是全家人的根,却最终并不能保存它。在时代的大潮中,个人的情感力量意愿,太微不足道了,像风中的飘絮一样,随风任意东西,溃散在时代的风云中,形消声灭,无影无踪。
一曲乡村挽歌,久久回荡在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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