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杀鳖(散文)
我没亲眼见过放血杀鳖法,但我听说过活取鳖内脏的血腥情节。说是卖鳖的拿一根木棍,逗引着鳖去咬住棍子,趁机往鳖的内脏里猛戳,鳖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刻,继续搅动棍子把鳖的外壳硬生生撬开,把鳖的胆囊、肠子、脂肪等抠出来。这时候鳖的命一半生一半死。其痛苦程度找不到参照度量。人类许许多多与动物有关的美味里,同时混杂着罪恶、残忍、血腥与戾气。
我小时候见过村里有家人吃过鳖。寒冬季节,河沟里有只大鳖离开了自己的领域,趴在一堆玉米秫秸垛里一动不动,被这家人拿柴火时逮住了。围观的人都说是“蛇跌鳖”。民间有一种传说:蛇会上树,若从树上跌落下来,就会变成一只鳖。据说蛇变成的鳖害怕猪肉,弄一块猪肉让它闻一闻,立马会原形毕露。那时猪肉是检验真鳖与假鳖的唯一标准。那家人买来猪肉,放到鳖的嘴边试探,那鳖不但一点不怕猪肉,而且伸嘴牢牢咬住那块猪肉不松口。那家人鉴定好了这只鳖是真鳖,于是决定吃掉它。
村里人吃过鳖的人家很少。毕竟逮住一只鳖靠实力更得靠运气。这家人吃鳖肉也算“开天辟地”的大事。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开始那只鳖在三盆中慢慢蠕动,似乎波澜不惊,有几分悠闲,也有几分听天由命的豁达,只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等到被笊篱捞起来,它才感到了生命的危机,开始奋力挣扎,拼命反抗,从笊篱上跌落到地面,仰面朝天爪一挠一挠的。鳖沾了一身泥土。鳖被重新放到三盆里净身,然后把鳖放到了一口大锅里。
有见识的人献言:说煮鳖要先过水。首先用文火慢慢加热,鳖一边呼吸一边吐出肚子里的脏东西。等锅里水热起来了,鳖感到不受用,就会在大锅里急蹿急跳,鳖一阵急屎急尿,鳖肚子里没有了脏东西,然后把脏水泼掉,刷好锅,换上清水煮就行。
那家人的炉火开始就生的旺,上去就让那只鳖感到了末日的来临,所以在锅中闹出了大动静,几次把秫秸大锅盖顶翻。鳖表现出了极强的抗争力与求生欲望。最后那家人只好一边猛往灶膛里塞柴火,一边抱了石头压住锅盖顶。一气烧开锅,等热气圆了锅盖顶,掀开锅盖看,那只硕大的鳖在大半锅热水中小成了一团黑东西,在热辣辣的泡沫里翻滚着,一些皮屑与肉渣早已混入汤里。一星半点的脏东西混在半大锅汤里,尝不出什么了,也就忽略不计。那家切了一大颗白菜放到了鳖汤里,还放了姜片与葱段。后来那家每人跟前放了一碗白菜,白菜里混杂着一些紫色的鳖肉块。那家二女儿夹起一块鳖肉,放到她父亲的碗里。我记得她回头对我笑笑说:“俺大大年龄大了,我得孝顺他”。她六七岁的光景,比我还小一两岁。
关于鳖汤的味道,只要也是听那家小孩讲述的。说比猪肉汤、鸡汤都鲜。我们一干小孩统统咂吧咂吧嘴唇,各自幻想着各自鳖汤的滋味。可是舌尖上并没有触碰过那种味道,所以想象出的味道大概基本雷同,一会像猪肉汤,一会儿像鸡汤。
我三十三岁以前,绝对没有品尝过鳖汤的味道。前村曾经有一家养鳖的,说是卖给人家去制鳖精口服液。若是私人去买,有时也卖,30元一只,价格快赶上三只老母鸡的价钱了。没有必要花高价去品尝非必须的一种味道。那年卧病在床的父亲病入膏肓,有人说鳖汤大补,很多已经穿上送老衣服(寿衣)的人,喝了鳖汤立刻跳下棂床,扛起铁锨到地里去干活了。鳖汤简直就是回阳丹。我急匆匆去南关大集鱼市去买鳖。卖鳖的大爷听说我买鳖给老人吃,说他很感动,特地给我找了个野生的小鳖。那只小鳖还没有巴掌大,皮肤发黄。老大爷特地嘱咐我不要将鳖杀死了,清洗一下要囫囵煮,这样可以用到鳖血。老大爷说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那几滴血。我当时信以为真,把鳖血看成了宝贝。
那只小鳖伸头缩头的,蜷缩起来拳头大。我隔着网兜在水龙头上冲了冲,就把鳖放到锅里去煮。我犯过活煮鳖的罪衍。那只小鳖,在温水中悠闲地漫游,醉心在温暖的氛围,绕着锅底游一圈再游一圈。我等着它吐出肚中污秽物,可是那只小鳖没有来得及吐污出垢,就在不断升温的人水里死去了。汤青青的漂着几个油圈。用那只鳖煮了有两碗汤,把小鳖撕碎了,父亲惦记着我的孩儿,尽管自己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仍旧舍不得自己享用那样一种自己从来不曾尝过的美味。因此给我的小孩子喝了一点汤吃了点肉,给父亲喝了点汤吃了点肉。我把舔了舔碗底的一点汤,觉得并没有想象里的美好。
父亲在世上又坚持了好久,是生有来时去有定时的缘故,还是那鳖汤有起死回生的妙用,我弄不清楚。反正遇到身子羸弱的人,我的建议由“煮只老母鸡补补”换成了“煮只鳖补补。”在我心里,鳖汤已经成了强身健体的代名词。
我有一次出席一次盛宴,桌上上了一道“霸王别姬”,就是鸡炖鳖。席间我问起如何做鳖汤,有人说你没去南关大集看看杀鳖的吗?把脖子给割断放血,把内脏掏出来放到锅里与鸡炖就可以了。另一个人说,你最好不要去看杀鳖的,用木棍子捣着鳖的五脏六腑,硬生生用木棍子把它的躯壳撬开!鳖带着那个木棒在地上乱爬乱动,甲壳错扣着,看着自己的脊背都会生疼生疼。那人说着又喝了一碗鳖汤。
所以说吃鳖,就得杀生,就得残忍,就得背负罪孽深重的心理负担。有人就说了,蹊跷!杀猪牛羊杀鸡鸭鹅就不是杀生了?凡是与肉有关的,不杀生它们自己死给你吃?想想也是。毕竟人类戒不掉对美味的痴情。
儿子上高中的时候,为了给儿子补充营养,我到南关大集买了一只鳖。我不愿意再在家里活煮鳖,我想直接用开水烫死那只鳖,听了一些七嘴八舌,我害怕鳖的魂魄留在楼上搞怪。于是烧好开水,拿了一只大盆下楼到楼梯口,把鳖放到盆里,倒上了一壶滚烫的开水。
那只鳖全身立刻掀起了一块块表皮。但是热水里的鳖拼命游动,可惜盆太深,已经深度烫伤的鳖面对戕害无能为力。它仓惶翻滚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已。放学回家的儿子亲眼目睹了鳖的惨状,直言“太残忍”,拒绝喝鳖汤。炖的一锅汤充满着一种腥味,喝一口就恶心。但是毕竟是花了一百三十多元买的奢侈品,扔掉太可惜了。反复动员儿子食用,并再三保证以后不再直接干杀生的残忍事,儿子仍旧无动于衷。宁愿吃煎饼不就菜,也不肯喝一口鳖汤。儿子说,看到鳖的惨状,有良心的人还会吃鳖吗?鳖汤会是一种美味吗?那是一锅罪过!
我家从此没再买过一只鳖。多年后,一碗刚出锅的稀饭不小心弄到了我的手上,我立马疼得嗷嗷叫。伫立在灶台边的我疼出了眼泪,脑海中却出现了在锅中游动的大鳖、小鳖,以及在楼下盆中被热水脱去皮的鳖。深刻反思人类在追求美味的同时,也深陷“杀生”“冷酷”的怪圈。联想到诸多的不顺与失意,想来都是杀生攒来的。人一边向善一边为恶,一边残忍一边恻隐,一边享受一边受罪,一边贪婪一边释怀,一边原谅一边内疚,一边随性一边压抑,一边善良一边加害,一边渴望一边不忍,所以才把自己弄成了需要不断补心补肺的机器。
曾在同心公园遇到一个同龄人。她从年轻时守寡一人一手拉扯女儿长大,花费六十万给女儿买了楼房给女儿结婚。女儿的婆婆出去旅游、打麻将,她给女儿看着两个孩子,还月月把工资贴补给女儿,女儿女婿不但不知道感恩,一个对她爱答不理,一个对她吆五喝六的,说着那个妹妹不由得委屈丛生。
义愤填膺的我立马说,不要再贴补他们,有钱吃点好的。她说自己一个人,糊糊弄弄就是一顿饭,有什么好吃的。
“你不好买只鳖煮煮吃?”那个妹妹说:“你是第一个让我买个鳖煮煮吃的人!我娘家、我女儿女婿都是从我身上抠一点再抠一点!”那个妹妹不由自主地眼泪流下来。
我却立马后悔了。我想到处在水深火热的可怜的鳖,自己实在不该又犯下教唆的毛病。虽然你不杀他杀,反正它就是人间一碗菜。但是一念起,便与杀生扯上了关联,梦里醒着便有了那些闭不上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