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李铁匠招徒(小说)
一
这几天,李铁匠吃罢饭就一个人站在铁匠铺门上抱着水烟袋,咕咕喽喽吸着望着丹江河南边的大山发呆,不说人们见他这样犯疑,就连他老婆也为之纳闷:“老东西这是咋了?二十三小年已过,伙计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按以往他不是吃了饭喝茶、抽烟、睡觉,就是到丹江河边悠闲,今年咋一反常态不喝茶、抽烟、睡觉,也不到丹江河边悠闲?”
他老婆望着李铁匠正纳闷呢,李铁匠“呼噜”扭过头,一手端着水烟袋,一只手往屁股后头一背,一倔一倔往院门前走着,扭头冲立在一旁的老婆说:“走,回屋里说个事。”
平常有伙计徒弟们在这儿,李铁匠黑了想给老婆早点亲热,不说去屋里睡觉,总是说回屋里说个事。所以,他老婆闻听,随即嘴往屋里一努,低声说:“大白天的,闺女出来进去的,不怕闺女看见!”
“谁有闲心干那事?给你说正事!”李铁匠气巴巴地说着,仍一掘一掘朝院里走去。
听李铁匠如此一说,他老婆尴尬地随李铁匠走进屋里,扑通往凳子上一坐,没好气地说:“有啥,你说。”
李铁匠头往房屋门上一摆:“嗯!”
见李铁匠嗯着朝房屋走去,“又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明明知道你想干啥,还嘴硬。”他老婆低声都囊着,一脸不乐地走进房屋。
李铁匠就拉着她的衣袖朝床跟走去。他老婆急忙挣着白他一眼低声说:“门还没关!”
“关门干啥?让你坐床帮上说。”李铁匠说着松开手,“扑通”坐到床帮上。
他老婆这才往床帮上一坐,疑惑地看着李铁匠:“啥见不得人地话?你说!”
李铁匠没有先说,而是先摁了锅烟燃着,“咕咕噜噜”吸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朝床面地上看着,说:“咱们一年老一年了,我想招个徒弟。”
老婆一听招个徒弟正中下怀,她女儿年已二十又八,却无人提亲,她正为女儿的婚事犯愁。所以,李铁匠一说要招个徒弟,他老婆乐得手“啪”往床帮上一拍:“好哇,招,你马上写告示!”
李铁匠见老婆没打圪顿答应了,第二天,就在门外最醒目处,贴出一张招徒传艺的告示。
告示一贴出,如同朝廷贴出飄采的皇榜。因为方圆百里,谁都知道李铁匠有个如花似玉的独生女儿,人们都说李铁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不是招徒传艺,而是招上门女婿。加之李铁匠身怀锻刀绝技,所以,人们看了李铁匠招徒传艺的告示,犹如“呼哧”打开了蜂箱子一般,不说四方的俊男、铁匠,就连那些阔少、公子哥们,都“哄”一下朝李铁匠门前拥来。
李铁匠的锻刀绝技,不是一般的绝,凡是他锻造的刀剪斧凿刚柔并济,用之不卷不豁,而且经久耐用。尤其李铁匠打造的牛鼻子铡刀,看之刀刃端正笔直铮亮,使之不卷不豁。不管铡麦秸、铡稻草,还是铡秸秆、铡芭茅,都“噌噌噌”跟切韭菜似的。李铁匠由此名震豫、鄂、陕三边。不说方圆百里的百姓,就连方圆百里的铁匠,无不夸李铁匠的牛鼻子铡刀好。
据说李铁匠祖上,是专为楚国皇家锻造刀枪剑戟的技师,李铁匠的锻刀绝技,正是他祖上一脉相传给李铁匠的。
所谓的祖传绝技,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传统民间技艺。现在我们国家对一切传统文化技艺,倡导保护、推广、传承、共享和发展,而在旧时,大凡绝技者,都极为封闭、保守,从不外传,即是在本氏族一脉相传,也是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次,传单不传双。然而,李氏家族的锻刀绝技,传到李铁匠这辈儿,李铁匠膝下无子。虽说有个女儿,却生得身材纤细,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加之她一闻碳烟味就呕吐恶心,莫说让她抡大锤、掌乾锻刀,既是在炉子上拉个风箱,也难以胜任。李铁匠不忍把祖传的锻刀绝技带进土里,才决定招徒传艺。
但是踊跃应招者一看告示,好多人就寡妇死儿没想了。李铁匠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不仅只招具有铁匠手艺的年轻后生,并且只招打铁锻刀技艺娴熟者为徒。那些心怀招亲的阔少、公子哥,无不高兴而来,扫兴而归,唯有那些具有打铁手艺者报名应招。
尽管报名应招者众多,但经过李铁匠的面试、上炉抡锤掌乾,精心测试,沙里淘金,“哗哗哗”都被李铁匠筛落地下。李铁匠优中选优,最后只选中十位徒弟。
二
李铁匠招徒弟特殊,可他教徒弟更为特殊。李铁匠对招来的徒弟,不让他们上炉掌乾锻刀,也不教他们锻刀绝技。而像对待蒙学徒一样,让他们干些担水劈柴、上山背炭、洒水扫地,甚至让徒弟给李铁匠端洗脚水的杂活,并让徒弟们整整干了仨月。
尽管徒弟们都是能掌乾锻刀、技艺娴熟的铁匠,但知道李铁匠让他们吃苦打杂干体力,是故意磨炼他们的意志和耐力,是故意考验他们的诚挚和诚意,所以都不言而喻,没一个离去,都任劳任怨地干了仨月。
只想仨月杂活干后,不教给他们绝技,也会让他们上炉掌乾锻刀呢?谁也没有想到,李铁匠又让他们轮流生炉子、拉风箱、抡大锤,仍要他们干仨月。
这下儿,徒弟们有想法了。尤其那些心窟眼多、急于学绝技者,不禁牢骚着说,这那是招徒传艺,简直把我们当伙计和蒙学徒使!于是就不辞而别,一走了之。而那些有耐性、有忍性的徒弟,他们话没出口心里说,别说想学人绝技,就是当个普通学徒也得三年苦熬。更何况李铁匠这祖传绝技,岂能轻易传人?于是,便委曲求全,扑下身子,听话的生炉子、拉风箱、抡大锤。特别那些真心学艺,老实本分的徒弟,更是任劳任怨,听任李铁匠的使唤,李铁匠让生炉子就生炉子,让拉风箱、抡大锤,就拉风箱、抡大锤,让干三个月就干三个月。
三个月蒙学徒活干后,李铁匠果然让他们上炉掌乾了。可只让徒弟们高兴了半截,却又高兴不起来了。原来李铁匠虽然让他们上炉掌乾,却不让他们干掌乾锻刀、轧钢有技术含量的细活,更不教他们锻刀绝技,整天只让他们干些打石钎、铁锤、锄头、镢头类的粗活。
前边让徒弟们出苦力、打杂当蒙学徒使,那是他磨炼徒弟们的意志,是考验徒弟们的诚意,现在让徒弟们天天干这些粗活,这不是脑门上的虱子,明摆着把徒弟们当伙计、当奴隶使吗?那些有想法、怕吃亏者,气得骂娘走人。而那些有涵养、有忍耐性者,尤其那些诚心学艺的老实疙瘩,仍按照师父的分配,天天打石钎、打铁锤、打锄头、镢头。打一天又一天,整整打了三个满月。
三
只想乌云过后,就会天晴出太阳呢。谁知干完仨月粗活的第二天早饭后,徒弟们都按照师父的吩咐,按时来到后院,正不知师父让他们来干啥呢,突然见李铁匠拎了一篮子刀,“哐当”往徒弟们面前一搁,“徒弟们,从今天起,你们开始练刀!我让你们练刀,不是比武,而是让你们砍木头。但不是让你们上山砍树,而是让你们用刀砍木墩。”
李铁匠说着冲门外喊道:“把东西拿进来!”“哎!”随着应声,见几个山民各推一车木墩走进后院。
“看到了吧。”李铁匠一边说,一边指着车上的木墩,“从现在起,你们就用这刀砍木墩。”说到这儿,李铁匠随手从蓝子里拿起一把刀,“呼哧”往起一举,一脸严肃地说,“让你们砍木墩,可不是让你们用刀刃砍木墩,我要你们用刀背砍木墩,并且按照我画的墨线砍,再砍三个月。刀和木墩都在这儿搁着,刀背砍坏了再换一把,木墩砍烂了再换一个。”
李铁匠说着,把手中的刀“哐哧”往篮子里一扔说,“都过来拿刀!”
尽管李铁匠的话说得山响,但徒弟们不仅充耳不闻,反而“呼啦啦”起身,纷纷进屋拿铺盖卷走人。继而你看他走,他看你走,最后只剩下两个徒弟没走。况且这两个徒弟,一个面黑嘴笨,身粗个矬,还是个十棒槌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疙瘩,师徒们都叫他疙瘩;另一个是刚来的学徒,他虽然面白貌俊,但年纪较大,脸上还有几个黒瘊子,因他说话结巴,师徒们都叫他结巴。
不知李铁匠嫌他俩一个面黑貌丑,是个老实疙瘩,一个年老是个结巴,见他俩不走,故意刁难撵他俩走人,还是李铁匠想瘸子里边挑将军招婿,故意磨炼考验,来个二选一招婿。一不让他俩上炉掌乾锻刀,二不教他俩锻刀绝技。仍让他俩继续用刀背砍木墩,而且让他俩砍三个月。俩徒弟二话没说,就就按照师父吩咐砍起木墩来。
师父虽然让徒弟俩砍木墩荒唐,但却装的正经八板跟真的一样,不但只让他俩刀背砍,而且让徒弟们瞄准墨线,砍得不偏不斜。
二人砍着,师父在一旁看着。师父走到疙瘩跟前指点着说,“疙瘩,你扬刀高,落刀轻,看你师哥扬刀底,落锤重。不要盲目地砍,看你师哥咋砍。”疙瘩听话地起来一看,果然师哥一刀背砍多深个印,而他一刀背砍去连个印痕都没有。不得不认真跟师哥学,加班练,不久,他也和师哥一样有手劲了。
一天傍晚,结巴吩咐疙瘩去给师父烧洗脚水泡脚,说自己趁亮去集上给师父打酒,疙瘩就麻利烧水去了。
待疙瘩给师父烧了一盆水端到门口,突然屋里传出师父的嗔怪声:“唉呀,结巴,你咋给我拎一覃子酒干啥?”只听师娘拦住话说:“唉呀老东西,嚷嚷啥,徒弟就是师父的娃,娃给你拿酒,这是他的知道孝顺人!”
结巴闻听有些愧疚,正进退两难时,只听门吱呀一声,结巴出来一见疙瘩:“疙、疙瘩,我、我去、去打、打酒。”疙瘩说着,随手接过疙瘩端的水盆走进师父屋里说:“师、师父,给、给趁热泡脚!”
开春的一天赢黑,结巴又吩咐疙瘩,“疙、疙瘩,你、你去把、把师父、父晒的被、被褥收、收回来,我、我乘亮去、去给师父称、称点烟、烟叶回来。”疙瘩又听话的去房前给师父抱被褥去了。
哎,巧了,待疙瘩把师父的被褥刚拿到门口,突然又听师父厉声埋怨着说:“结巴呀,谁让你给我扯块绸布呀?”只听师娘说,“你嚷嚷啥,我不说了,徒弟就是咱的娃,娃给你买绸布,那是娃知道孝顺。”结巴闻听又是一阵愧疚,正进退玩两难时,门又开了,结巴出来一见疙瘩:“哦,我、我去、去给师、师父称烟。”结巴说着,又从疙瘩手上接过被褥抱进师父抱进屋里,“师、师父,被、被褥给你收回来了,我、我去给你、你称烟。”
一晃仨月过后,不知李铁匠见他俩不走,惹恼了李铁匠还是怎的。那天,李铁匠突然拿来一码牛鼻子铡刀,先给他俩各发一口,让他俩用铡背砍木墩。并且这次与前次不同,前次是一把刀背砍到底,刀背砍坏了再换一把,而这次一口铡背,只砍一下木墩。俩徒弟仍二话没说,就如此砍一口铡,再换一口铡,砍了一天又一天,二人整整砍了三个月。他俩不但没走,而且不说一声累,也不叫一声苦。
四
只说李铁匠接下来会让他俩比艺竞选呢。哪知,李铁匠不让他俩上炉锻刀比艺,反而让结巴到山里背炭,让疙瘩随他到镇上卖铡刀。
那天镇上逢集,买铡刀的人多,半上午拿的铡刀就卖完了。李铁匠见铡刀生意好,就让疙瘩回铺子再推一车铡刀来卖。
疙瘩听话,腿脚麻利,推着车子不一会就赶回铁匠铺里。见师娘正坐在门外缝补衣服,疙瘩一说师父让他回来拿铡刀去卖,师娘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嘴往门里一努,说:“都在门里搁着。”
“哎!”疙瘩应着进门一看,果然一排铡刀齐刷刷地靠在界墙上。疙瘩二话没说,就麻利拿着铡刀往车上装。可老实拿起铡刀一看,又急忙拿起一口铡刀再看,继而接连拿起铡刀一一看过,惊得不禁“哎呀”一声说:“师娘,这铡刀咋都是次品?”
“好好的铡刀,谁说都是次品?”师娘说着,丢下手头的活就往屋里走去。
见师娘走进屋里,疙瘩将拿在手里的铡刀往师娘眼前一举,“你看这铡刃咋都歪扭不端?”
师娘朝铡刃一看,转脸看着老实:“就这点小事,你就没辙了?”师娘笑笑地说着,随手从疙瘩手里拿过铡刀,二话没说,铡刃朝怀里一扭,“呼哧”往扬起铡背,“哐哧”一声砍到木墩上,接着把铡刀往老实手里一递,“给,好了!”
“啊?好了?”疙瘩惊讶着,接过铡刀一看,“哎呀师娘,真好了?师娘真行!”
“你也行!”师娘肯定地说着,手指朝疙瘩一点,“就这么办!”
“哎!”疙瘩点头应着,把手中的铡往车上一搁,进屋拿起一口铡,照着师娘的样子,把铡刃往怀里一扭,“呼哧”扬起铡背,“哐哧”一声砍到木墩上。他急忙拿起铡刀一看,老实“嗬”一声说:“哎呀,真好了!难怪师父让我们用刀背砍木墩,原来师父的绝技在这等着我们呀?”
疙瘩欣喜惊异地说着,接着掂起一口铡刀,扬起铡背“哐哧”往木墩上一砍,往门外一搁,又掂起一口铡刀,扬起铡背“哐哧”往木墩上一砍,再往门外一搁……
就这样,疙瘩抡着铡背,“哐哧”一口,“哐哧”一口,不一会儿,一排铡刃歪扭不端的铡刀,都成了铡口端正、铡刃不扭的好铡,按时给师父送到集上。李铁匠拿起车上的铡刀一看,欣慰地拍着疙瘩的肩背:“嗯,功夫不亏有心人!”
不说师徒二人如何卖铡刀,只说当天收摊回到铁匠铺里。李铁匠吩咐老婆炒了四个小菜,菜一上桌,李铁匠从里屋掂出一坛老酒,把老婆喊到桌边坐下。李铁匠“淌淌淌”倒了三碟酒,随手端起一碟,说:“按咱豫西南的规矩,我先喝为敬。”李铁匠言罢,“嗞”一声把酒喝下说,“疙瘩呀,你算把师父的祖传绝技学到家了。”李铁匠说着,随即又端起一碟酒呈到疙瘩面前,“来,师父今敬你一碟!”
疙瘩感动得眼泪哗哗,随即起身接住酒碟,但他没喝,而是放下酒碟,掂起酒坛“淌淌淌”,把师父面前的空碟倒满,又往师娘碟酒添了一点,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碟,说:“师父,师娘,我也先喝为敬!”老实说着,端起酒碟也“嗞”一声喝下,随即放下酒碟,接着先端起一碟呈给师父,又端起另一碟酒呈给师娘,说:“师父,师娘,徒儿打小就没了爹娘,也没个名字,只因徒儿是个老实疙瘩,人们都叫我疙瘩。疙瘩拙嘴笨舌,也不会说个话,既然师父把锻刀绝技传给疙瘩,从今天起,疙瘩就是你们的亲生儿子!爹!娘!”疙瘩诚心实意地喊着,“扑通”一声跪到师父、师娘面前,“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
“哦,好好好,起来起来!”李铁匠说着,急忙起身扶起疙瘩,“我不光认下你这个儿子,而且已和你师娘商量过了,我们还要招你当上门女婿呢!”站在一旁的师娘说:“是啊!”
疙瘩闻听要招他当上门女婿,他看着师父、师娘,忙支吾地摆着头说:“哎不不不,师父、师娘,我……我一个老实疙瘩,面黑貌丑,我和小姐不配。师兄虽然年岁大点,说话结巴点,但师兄面白貌俊,脑子聪明又知道孝敬师父……”
李铁匠听到这儿“哦”了一声,冲他老婆一努嘴说:“哎,快去看大师徒回来没有!”
“哎!”师娘应着,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师娘的话音:“哦,大师徒回来了?快去,师父在屋里叫你呐!”
“嗯,我、我这就、就去……”
随着应声,大师兄走了进来:“师、师父,你、你叫、叫我!哦、哦,师、师弟也在!”
“哎,师兄你回来了?”老实说着,起身谦让着说,“师兄,快来坐!”
结巴“噗”一笑,“谁是你师兄?”结巴说着,随手解去头上的布巾,一头花白的发丝“哗”一下散落下来,又随手捏去脸上的瘊子……
疙瘩一见,不禁愕然:“啊?你是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