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丹江移民(散文)
我家住在丹江流域,是南水北调渠首。要调水就要储水,水域扩大,水位升高,逼丹江水北流,实现“水往高处流”的神话。
为了储水,丹江河沿岸水位低的住户就得向水位高的地方靠拢,这叫后靠,以后也归类于移民搬迁。“人往高处走”也不单单局限于俗语那层涵义,而是切切实实要到水位高的地方安居乐业。
上世纪70年代,我们就经历了一次后靠。自豪地说,小小的我就开始为南水北调做奉献了。
丹江大坝建成,主要是用来发电,需要对丹江水截流,库区社员就得找出路。当时还是大集体,物资匮乏,上级对后靠的百姓补贴很有限,后靠的社员为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安乐窝,不得不自力更生。
要建房,得先备料,石头、木料、土坯、瓦片等,一样都不能少。父母白天出工挣工分,加班加点要先把宅子四周的树放掉,待其变干。说放树,并不是从树的根部一锯了事。父母怕亏材料,就采用笨办法用镢头去挖,刨出来的根扔到朝阳的地方晒干,以便用来烧窑。大小树都要连根刨,小树图的是柴,大树图的是料。大树放倒后,找木工来量,从够尺寸处打截,采用捆、压等方法放一堆,防止其变形。
为了安全,往往先在树顶部绑上绳子,树快要倒掉时,下面的人使劲拽,以防它不按预定方向倒。
那时我还小,放学后蹦蹦跳跳回家,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挎上篮子去打猪草,父亲喊住了我,他手里拿了一把粗绳,说:“刚好你回来,搭把手。”
母亲不明就里,就问:“孩子刚回来,你指望他干什么?”
父亲给我指着一棵碗口粗细的树,说:“你上到那个树杈处绑绳子,要绑牢。”
“孩子还不到十岁,他上得去吗?我看还是算了。”
“上不去也得上,背过咱的眼,他和村里一批毛猴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一个赛过一个。”
原来我们这些小屁孩偷偷摸摸所干的事儿没有瞒过父亲。上树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本不足提,但在父亲看来,这是一次从书本上学不来的教育,要我在吃苦中学会刚毅和忍耐;在母亲看来,孩子还小,经不起磕绊,一旦有闪失,后悔来不及。父母从不同角度对我的呵护和教育折射出了父爱如山,母爱似水,随着年岁的增长,严父慈母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清晰。
不是我吹的,上树难不倒我,我也很自信,因为在同龄孩子中,爬树是我的强项,尤其是王吸溜,想要战胜我,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像一位将要出征的将军,脱掉露趾的鞋,把绳子朝腰里一拴,“刺溜刺溜”几下就爬到了树顶上,真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开始学说语文老师教我们的古诗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登高望远,一目了然,见下面一群小玩伴在朝我张望,尤其是王吸溜,眼红得要死。别看这小子一到冬天就爱吸溜鼻涕,等鼻涕拖得老长时又一下子吸溜进到鼻孔里,扳手腕却有一手,无人能比,我和他较量过几回,都让他以压倒性的优势让我颜面尽失,但在爬树方面他却是我手下败将,此时不正是我在他面前挽回面子的好机会吗?我更加得意忘形:“王吸溜,看我,能摸到天上云彩了。”王吸溜吸溜了一下鼻涕,轻描淡写地说:“那有啥,有本事你跳下来比扳手腕。”往往这时母亲阻止下面的小孩:“别喊,他在树顶上,别惊着他。”并不停地嘱咐我小心点儿。要说也怪,那时生活不好,营养跟不上,却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不折腾几下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扎跟脚得用石头,后山上有的是石头,但基本上都是顽石,再不就是不通路。公社找专业人员打炮眼、装炸药开山取石。每当放炮的时候,执勤人员举着扩音喇叭扯着脖子喊:“放炮了,放炮了——”还有专职人员四下拦路,车辆、人员禁止通行。“咚咚”几声炮响,震耳欲聋,飞沙走石。炮响过后并没有完全解除险情,以防慢炮或哑炮,直到石场指挥发令才能解禁。有了石源,队长就通知家家户户进山拉石头,那时没有小四轮,架子车就是很现代化的运石工具了。
赶上了放学,父亲就让我一起去。去时空车,我坐在车子上,父母拉着,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我真希望路再长一点。我得意地看着弟弟们笑,弟弟们嚷着要撵,父亲眼一瞪,说:“你哥哥去帮着占石头,你们跟上干什么?”母亲也哄他们说:“你爸爸看中了石块,你哥哥占住,就不会被别人拉走,你们小,等长大了,都叫你们去。”
到了石场,靠近路边的石头是抢手货,省力省事。离路远的,得用抬丝,用粗铁丝绕两圈下来就成了个抬丝。抬丝在下面兜着石头,两个人得上肩抬,到了车子边,并不是说上去就能上去的,即便差那么一点点力气也很难让它顺顺从从到架子车上落座,往往这时就喊旁边的人说:“帮忙过来烧把火。”此时我才知道在抬石头时帮忙使点劲也叫“烧把火”,是我们这里抬石头时的方言。
那天比较理想的石头特别多,父亲相中的也多,母亲占一块,轮到我时,我用书包占一块,下一块时我脱下上衣放到上面,再一块时我蹲到石头上拉了一坨屎,父亲看着我,用夸赞的语气批评我:“看不出你小子还怪有歪心眼哩。”
“他爹,也不知道咱还差多少石料?”母亲问。
“差得远哩。厕所、牛圈、鸡舍、柴屋都得扎跟脚,还有他二爷家的,咱不操心谁操心?”
可不是,二大爷有俩闺女,均已出门,父亲是他的亲侄儿,分的粮食朝家里运、磨面、担水、出义务工全指望父母替他上前。起房盖屋这么大的事儿,他能离得开父母的周旋吗?
父亲支稳架子车开始装车,路边那个大石头父母攒了几次劲都没抬进车厢,每次都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儿。父亲四下看看,旁边没有大人,就抬眼看了看我,喘着粗气说:“小子,过来烧把火。”
父母抬起石头,我撅起屁股弓着腰,开始“烧把火”,石头规规矩矩进了车厢里。
晚上只要有月光,父亲“呼呼噜噜”喝两碗黑面糊糊后,就催促母亲赶时间脱坯,母亲说:“这锅碗总要刷哩。”
“锅碗交给老大,他也老大不小了。”
我不敢违拗,因为老师说过在家要帮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尽管我干得用心用意,但放置东西却总不那么顺手。忙罢厨房里,我还不能歇气,得坐下来搓一把龙须草的绳子才能睡觉。父亲常说,建房离开砖瓦不行,少了绳子、钉子这些琐碎玩意儿,也一样不行。
审批的宅子一般大,谁也别想多得多占。建房的位置靠抓阄,建房的时间顺序也靠抓阄,因为建房不是一家一户所能完成的,得需要很多壮劳力集中火力上前帮忙。
该上梁时,主家就要蒸一锅馍,个头小小的,点上红膏子,再炒一些玉米花,放进斗里,然后搀上几枚大枣、几枚一分钱的镍币,下面的人一放炮,上面的人就开始把斗里的东西向下撒,一边撒一边唱:“太公到此喜洋洋,东家请我来上梁,府宅建在龙窝地,有山有水好风光。我一撒东方甲乙木,金银财宝装满屋;二撒南方丙丁火,家兴业旺喜事多;三撒西方庚辛金,宅第辈辈出贵人,四撒北方壬癸水,笑口常开日子美;再撒宅中戊己土,你有我有全都有。竖玉柱,上金梁,百无禁忌喝杜康。撒撒撒,发发发——”
在我们这里,起房盖屋是大喜事,是要宴请亲朋好友的,所以即便经济再拮据的家庭,挤牙缝也要挤出点钱来去买挂鞭炮的,一般家庭都是四毛钱的电光炮,响的时间特别长,再在门框上、柱子上贴上红对联,显得格外喜庆。
买炮的四毛钱,却难住了父母,因为家里当时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的多余钱来。我就开始打二爷的主意。二爷是锻磨的,当石磨的一凸一凹的纹路被磨得趋于平坦时,磨面的效率就大大减缓,这时候就需要锻。锻磨技术含量不高,但要有耐力,要抡起膀子一下一下凿;也要有眼力,稍有一两个棱不合槽,就会欲速则不达。二爷锻磨除了在外吃喝外,每天还有三毛钱辛苦费的进项。
我找到二爷,对他说:“二爷,你说年初一我爹为啥领着我们来给您磕头?”
“那叫拜年,是晚辈希望长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我希望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给你拜年你给不给压岁钱?”
“当然得给了。你给二爷拜年,二爷没打发过你压岁钱吗?”
“磕一个头给多少?”
“最少也得一毛钱。”
“二爷,我现在给你磕四个头,你先预支我四毛钱,今年过年我来给你拜年,压岁钱就免了,两抵,怎么样?”
二爷来兴趣了,就追问我要钱干什么?我吞吞吐吐向他说了父母的困境,说父母打算上梁时不买炮。
二爷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埋怨我爹说:“不买炮能行?家里没钱了也不吱一声?那么大人了还不如个孩子。小子,我给你一块钱你交给你爹,就说要买就买大一点的,辟邪镇宅子,马虎不得。”
当父亲接过我递给他的钱时,眼眶有些湿润,摸着我的头说:“你二爷走村串户挣这一块钱也不容易啊,磨锤不知得上上下下多少回。”
然而,后靠也并不是一劳永逸的,随着丹江大坝加高,丹江水被逼北上,我们所住的位置再次被划在水位线以下。新世纪里,我们再次经历了移民搬迁,远离热土,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繁衍生息。
我从一个小屁孩变成一位鬓发斑白的老翁,经历了两次移民搬迁,亲自见证了移民艰辛的付出,亲眼目睹了移民告慰祖先的酸楚,亲身体验了移民搬迁的壮举。丹江移民顾全大局、忠诚担当,攻难克艰铸就了新时代伟大的移民精神,这种精神就叫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