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上的故事
　　 多少都会带着一点传奇的性质
　　 因为这样一点的传奇
　　 人世就变得令人着迷
　　 也叫人感觉人世的可爱
　　 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传奇
　　 ——题记
　　
　　 杰奎琳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学校找到工作，看着学校校长那张微笑着的尖尖的瘦削的脸，杰奎琳只觉得不真实，可是，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后腰，疼的唻，让她几乎要叫了出来，但也证明自己没有做梦，是真的要到学校来上班了，虽然她的工作是开校车的司机工作，到底跟从前工作的饭店完全两个世界。“杰奎琳呀，过天还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字，凯西会email你，你签好之后寄回给她就可以了。另外，你还需要给学校提供一份安全驾驶的证明，这个你可以从DMV网站上申请，然后他们会给你提供你的驾驶历史，学校也不需要多少年以前的，只要提供上一年的就可以了。”校长，海莉一会儿看着杰奎琳，一会儿又去看杰奎琳身边站着的艾琳，“你知道的，开校车最重要的就是安全驾驶。”艾琳不住地点了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杰奎琳的车开得好极了，她是我见过的开车开得最好的女人。不然，我也不敢给你推荐她来。”艾琳是杰奎琳介绍给海莉的，她跟她们两个人都是朋友。
　　 海莉笑了，看着杰奎琳：“你不要多心，这是学校的规定，我不是故意刁难你。”杰奎琳咧开嘴笑着：“我懂我懂，我会很快把那个做好的，你放心。”海莉笑着点点头，再看向艾琳：“真的要谢谢你！不然我一时半会儿还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人呢，也是的，丁先生原本都说好了要来的，临时变卦了，真是要命！还好，你介绍了杰奎琳来，救了我，谢谢啊！”艾琳摆摆手：“海莉呀，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我们多少年的朋友了，何况，杰奎琳也是热心肠，听见说你需要帮忙，就来了，我不过是帮忙问一声罢了，主要还是你们彼此有缘，都觉得合适。”听见艾琳这样子说，海莉没有说什么，杰奎琳倒是笑出了声：“哎呀，艾琳，你这话说的怎麽好像是给我做媒一样。”艾琳和海莉也都“哈哈哈”的笑出声来，艾琳涂得红彤彤的嘴巴张开了还真的显得不小：“你可别说，有时候找工作就好像是找男女朋友一样，也是看缘分的。你和海莉就有缘分。”杰奎琳没有什么，海莉脸上却僵了一下，但立刻就又堆上了笑容，看着杰奎琳：“你就从下周一起正式上班，等下，老师们都回来了给大家介绍认识一下，尤其是坐你车的两位老师。”杰奎琳点点头：“没问题！”
　　 等到杰奎琳和所有的老师都熟稔了，尤其是两个每天都要坐她的车的老师，她就开始有一点口无遮拦了，无论什么都会想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从前她做饭店老板娘的时候大事小事都要管的缘故。如今在学校里，虽说她只是一个校车司机，但是她做事情的积极性却高，无论谁有事情需要她帮忙她都会热心的帮忙，而且主动性很大，有时候她太主动了难免就会让人有一点尴尬，也多少感觉她有些喧宾夺主，可是，她却还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的，也依旧有什么就都会说出来，特别是在校车上。
　　 一天，杰奎琳刚刚发动了车子，就开口了：“哎呀，你们两个简直不知道，那个妮可真的很过份诶！”两个老师听见了都没有做声，杰奎琳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她跑去海莉那里说我诳！”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江老师看了她一眼：“她常常这样子啊！以前约翰老师就经常说妮可喜欢告状。”杰奎琳撇撇嘴：“哼！她那哪里是告状，她那个是打小报告，而且还是不实的小报告，是诬陷，好吧！”江老师笑了：“好啦好啦，是诬陷。”一副宁人息事的声口。“唐老师，你说是吧？”杰奎琳微微侧了一下脸，一边看前方，一边看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唐老师。唐老师微笑着点点头：“嗯嗯。”杰奎琳转头看着前边了，嘴巴里却依旧一连声的抱怨着：“我就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喜欢打小报告诬陷别人的人！你们知道吗？我到学校才两个月，都已经被海莉说了好多次了，而且次次都是妮可跑去跟她说我怎样怎样，我到底怎样了嘛！又没有耽误过工作。真是的！”杰奎琳脸上有一点生气，一侧的脸颊上鼓出一个小小的包。
　　 江老师叹了一口气，细声细气地开了口：“你也不用生气啦，妮可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自从她来学校，学校就不像以前那么清净了，以前的莎拉就是被她搞得实在做不下去，最后辞职走了。还有约翰，去世前不也和她闹得很僵吗，两个人后来都不讲话的。”听见江老师这样说杰奎琳倒是有一些讶异：“喔？约翰是男生诳，竟然也玩不讲话这套？”江老师抿嘴一笑：“男生也是人呀。”杰奎琳又撇撇嘴：“小家气！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讲话？”江老师再叹一口气：“还不是为了接海莉上下班。”见杰奎琳脸上有些困惑又好奇的神态，江老师只好继续说下去：“也是去年海莉出了一次车祸，车子被撞坏了，送去修理厂修理，每天上下班就成了问题。正好约翰上班途径她家，于是就说好每天约翰顺路接了她，下班呢，可以请妮可送她。可是不想到，妮可竟然连接海莉上班都抢了，让约翰非常生气，两个人为了这个就闹得很厉害，就不讲话了。其实，妮可下班送海莉回家还好，接她上班就实在是要绕路了，而且还是不小的一圈呢。”杰奎琳露出一个嫌恶的神情来：“我平时就最烦拍马屁的人了！”江老师笑笑：“那是人家会做人，好吧？”杰奎琳益发攒了眉：“就是拍马屁，小人啦！什么会做人！瞎讲！”江老师也不认真跟她计较，只细声说：“其实，妮可那么会讲漂亮话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那是一种本事。”杰奎琳的眼睛里闪烁着厌恶：“贱！我才不要！”江老师和唐老师两个都不做声。杰奎琳也就不说话了，车厢里沉默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想心事似的。
　　 其实，杰奎琳也并非想要有人跟着她声讨什么人，她只是喜欢叽叽喳喳罢了，况且，什么事只要说出来就不再是一桩事了，她也从来不会在心里存着什么事，除非实在是大事体。可是，人活一辈子，除了生死，还能够有什么事是大事呢？杰奎琳心下想着，嘴角边不由得就浮起来一个有一些讥诮的笑，她这一生，活了六十几岁，还真的是颇经历了好几次大事了！也因为数次见了生死离别，她对生死已经不那么看得重了，只觉得时限到了就到了，没有什么好挣扎的，反正她早已经给自己买好了墓地，等到自己两眼闭了就埋在那块埋了很多华人的墓地里，到了地下，还能遇见着相同语言的人，否则，身边全是讲英文的多难受啊，虽然说在美国已经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听说英文都完全没有问题，但总不如讲中文来的自如。一想到竟然连死后来到地底下要说什么语言都考虑到了，杰奎琳忍不住笑出了声，暗暗叫了一声：“要死啦！地底下要说的语言都想到了！真是无聊啦！”
　　 说笑话似的说给艾琳听，不想竟勾出来了艾琳的眼泪：“杰奎琳呀，你是自己买的墓地啊？怎么不叫儿子女儿买给你？你一双儿女也算是白养了！”杰奎琳却挥挥手，很潇洒的样子：“我自己有能力买，干嘛要他们买给我？他们有他们自己要照管的人跟事。”艾琳眼泪汪汪的：“养儿防老，我是不会有了，我这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可是你不一样，你当初来美国不就是为了一双儿女吗？可是呢，你看看，现在的你还不是和我一样，身边只守着个已经不大中用的老公，其他的，还有什么？”听见艾琳这样说，杰奎琳脸上呆了一呆，但立刻就摔了一下头：“哎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现在有手有脚的，什么都能干，才不指望他们呢！人，顶要紧的是自己能干，知道吧？”艾琳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手帕子，擦擦眼睛，点点头：“想想也是。唉！你说，人活一辈子，多难啊！”杰奎琳点点头，心里也模糊的想到活着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跟艾琳分了手，杰奎琳回到家，两间房的老人公寓空荡荡的，安静的仿佛掉一根针在地板上都听得见声音。杰奎琳光了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空的就好像诸葛亮的空城似的，一个人影都不看见。“空城计”，杰奎琳的两道纹了几年已经有些褪了色的眉毛往一起聚了聚，目光飘向墙边立着的橱柜，玻璃门后边的架子上大大小小的摆着好几个相框，其中一个里头是丈夫先前唱戏时的剧照，杰奎琳看着那张相片，突然鼻子里头就酸上来了，两颗大大的泪珠子越过浅黑色的下眼线滚落到了出来。“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相片里的丈夫长须冉冉，羽扇纶巾，通身上下都是一副诸葛亮的气度。杰奎琳身子一矮，坐在了沙发上。那时多热闹啊！她模糊的想着，眼泪珠子成串的涌出来。
　　 杰奎琳从来都是哭给自己看的，也往往是哭过就过去了，好像眼泪可以冲走一切烦恼与忧伤。刚刚擦干眼泪，手机就响了，杰奎琳低头一看，是丈夫。她微微撷了眉，接通了电话。丈夫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是问她这两天忙不忙，她回答说还好，就不说话了。“喔喔，不忙就好，不忙就好！”丈夫迭声说。杰奎琳撇撇嘴：“好什么好？”说着心里突然就涌起来些许的不耐烦，想挂了电话，但是又不能。丈夫“嘿嘿”笑了两声，有一些有气无力的：“你也不要整天忙个不停，身体顶要紧！也是到了我这个田地才体会到健康多重要！”一抹不屑的笑意从杰奎琳刚刚哭过的眼睛里掠过去，但是她没有做声，听着丈夫微弱的说话声：“蕙葇，你是真的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还有，烟要少吸，酒也要少喝一点，麻将，”杰奎琳脸上越来越难看起来：“你有完没完？好了啦，明天我去看你！”电话那头的丈夫没了声音，杰奎琳看了一眼手机，丈夫并没有挂断电话，她摆摆手：“我知道你现在躺在疗养院无聊，想要我多去陪你，我理解，可是，我又不能住在那里，白天还要去上班，有时候还要帮忙照看斯坦利和斯嘉丽，不过，他们两个小鬼有问起你喔，还说哪天有时间了来看你呢！”听见杰奎琳这样说，丈夫似乎笑了，声音也比刚才有了一些力气了：“那好呀！不过小孩子不来疗养院也好，看见这么多躺在床上不能动要人伺候的老头子老太太多不好。告诉他们，爷爷知道他们有心就好了。”杰奎琳暗暗叹口气：“好，我告诉他们，爷爷心疼他们不要他们来看爷爷。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煮好给你带去。”丈夫没有要杰奎琳做什么，只说她人来了就好，其他的，都不要紧。杰奎琳也不坚持，又叮嘱了丈夫两句就挂了电话。
　　 虽然杰奎琳说会去看丈夫不过是敷衍，到底过了两天她还是拎了两包食物去了疗养院，——给丈夫做了他平素喜欢吃的菜，又去儿子的甜甜圈店拿了两盒甜甜圈是带给疗养院的那些工作人员的。是啊，她不能时时刻刻在疗养院照顾丈夫，就只能是希望那些工作人员能够对丈夫更多的照拂照拂了：“丹尼尔现在行动不便，拜托大家了！”杰奎琳边说边两只手合了合十，疗养院的护理人员一壁吃了杰奎琳的甜甜圈，一壁忙着学着她的样子合了合十：“杰奎琳呀，丹尼尔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好了！”杰奎琳呵呵笑着又敷衍了几句就回到了丈夫的病房里。丈夫开心的看着她，又使眼色给她让她给靠近门口病床上的老人一些水果。杰奎琳脸色一沉，摇摇头，她可不想给这个脾气很坏，糊涂起来又很不讲理的老者任何东西。想到这老者的糊涂不讲理杰奎琳又忍不住想要笑，因为怕自己来不及去药店给丈夫拿药，就让药店直接把药寄到疗养院来，没想到护士没有看分明就把写了丈夫名字的药袋子给了老者，等到发现弄错了让老者把药给丈夫，老者却把药袋子死死抱在怀里说那是他的药谁也不要想拿走。杰奎琳指着药袋子上的名字：“这怎么是你的，这上面分明写的是丹尼尔•穆，又不是威廉•许好不好？”老者却瞪圆了眼睛挑衅似的看着杰奎琳：“我以前就叫丹尼尔•穆。”听见这样不讲道理的孩子气的话，杰奎琳又是好笑又是生气的说道：“药也是乱吃的呀！你晓得这是治什么病的药就这样霸占着。”老者看着杰奎琳，两只混浊的老眼睛一翻：“治什么病的？”杰奎琳俯下身凑到老者的耳边：“这是治疗癌症的药，你还要吃吗？”老者听见说这是专门治疗癌症的药便忙不叠的把药袋子塞进杰奎琳的手里：“拿回去拿回去，谁稀罕这劳什子！”杰奎琳白了老者一眼，把药袋子放到丈夫的床边：“以后还是我去药店给你取药吧。”丈夫点点头，没有说话。老者那边却传来一声冷冷的“哼”，杰奎琳的脸沉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
　　 由于丈夫很固执，杰奎琳也就只好拿给老者两根香蕉和一个甜甜圈，老者也没有客气推让，接过香蕉和甜甜圈，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杰奎琳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回到丈夫床边，背对着那个老者坐下去，嘴巴一张一合的，悄声的骂着丈夫。丈夫却好脾气的笑笑，摆了摆手，杰奎琳也只能耸耸肩做罢了。怎么能不做罢呢？况且，老头也是可怜，杰奎琳听见疗养院的护理人员说这老头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四五年了，虽然说有一个做律师的女儿，但很少看见来看望老父亲，至少杰奎琳就从来没有见过那传说中的优秀女儿。只听见疗养院的护理人员们说偶尔来一次，不过是来签字的，好说明老头还活着，没有死。想到老头还活着，杰奎琳不免有一点难过起来，——丈夫现在是癌症患者，谁知道还能有多久好活。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跟丈夫说起来儿子的事情来。儿子和媳妇的点心店生意越做越好了，两个孙子孙女也都好，尤其是孙女，小小年纪却很懂事，把自己的学习和日常生活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孙子有一点叫人费心思，已经换了三间学校了，但是现在换的这家好像还蛮适合他，至少每天去学校的时候都很开心，不像前两间，去学校仿佛是去地狱似的，很是不情愿。丈夫听着，不由得叹口气：“蕙葇，你回去告诉斯坦利，一定要好好唸书，不然将来就会像卢克这样，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