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渔灯记(散文)
一
老屋的阁楼上挂着一盏渔灯。那是父亲做的。
我那年大概六七岁。夜半,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说话声。
“春娇家的种谷有两寸芽了。”
是母亲的声音。声音小小的,好像生怕触动什么。是的,自从我家那头大黑牛死后,我家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愿大声说话。母亲的话,外人听来好无头绪。其实,父亲明白母亲想说什么,她在提醒着该育谷种了。过了半晌,我才听到“知道了”,是父亲的声音。
父亲肯定犯难了,我家当初为了凑钱买牛,把家里种谷卖了,用现在话说,拆东墙,补西墙,这一时半会父亲又去哪里想办法弄钱买种谷呢?
我听见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俩谁也没有说话了,漆黑的夜晚一片死寂。
十多分钟后,我透过门缝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是父亲。他低垂着头坐在堂屋的门角处,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夜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那点点烟火,那般刺眼地一明一暗。我闻到了呛鼻而又苦涩的烟味,我能感觉到那烟雾如一张结满愁绪的网,将父亲苦苦缠住。还小的我感觉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了,压迫着我的呼吸。但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这根烟在我父亲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总能引领我的父亲在迷茫中寻到出口,不管发生多难的事,我的父亲都能寻着解决的办法。他在我心中如山一样坚实可靠。
父亲仿佛想起什么,扔了烟蒂站起,划亮火柴点亮灯盏,在柜子里快速翻出扳手、钳子和铁丝。他要捣鼓什么呢?只见他将铁丝剪成一段一段,横竖交叉地相扣着,如篾匠编筐样打底扭花。沿口处,不忘编三耳,系上三根半米长的铁丝,顶端扭结在一起。末了,他从柴房里找来木棍,在一头包上厚铁皮,安在了三根铁丝上作为提杆。哦,原来他做的是渔灯。他要去“照鱼”。
提到“照鱼”,我是很激动的,总会让我联想到辉煌灿烂的星空,柔美的月亮,风中跳舞的柳树,唱歌的夜莺,芳香的野花。联想到荧光闪闪的春水,雪白柔软的鲫鱼,圆滚滑溜的泥鳅,肥胖的趴地虎,细长的黄鳝,带花的鳑鲏仔。联想一条条鱼如芙蓉出水般跃出水面,照鱼人弯腰多么幸福地抓一条,抓一条,又抓一条……
我在校时,经常看见同学鼻涕客的父亲,提着半篓子泥鳅,来大队部的代销店里兑换着米盐,有时也兑一块两块桃酥饼干。鼻涕客手持饼干,高高地坐在课桌上,无比香甜神气地吃着。我感觉周遭的每一寸空气,应该都是香甜的,高傲的。我曾经想,什么时候也吃上一块桃酥饼干,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炫耀与幸福啊!
二
渔灯做好了,天也亮了,父亲用开水就着冷饭,打着饱嗝,挑着畚箕,拿着镐头上山弄照明的松膏去了。
父亲弄松膏是有讲究的,从来不伐活树,基本上是那些被风刮倒活不成的“风倒木”,或受雷击和虫害的死树。父亲很有经验地告诉过我,出去找松膏的话,不是每棵松树都有的,要找那种刚倒下没两年、还没有腐朽的老红松,顺着结节多的地方劈开,有时根部更多,白松树是没有的。我立刻向他请教怎样分辨一棵树究竞是老红松还是老白松,从表面看都长得一样啊。
他看了我一眼,又思考了一下,最后回答,树的裂囗或结疤处流出深褐色或黑色的松膏就是老红松。
我心想,这个回答不是一句废话吗?但我不敢回驳。不管怎么样,我后来与小伙伴们进山弄松膏就是凭着这条经验。我和苏崽一人背了个竹篓子,扛了镐头。张华和日日省事,就拿着一根草绳和一把柴刀出发了。一路上,苏崽一个劲地埋怨,发愁他俩到时怎么弄回。
我领着伙伴们从这个山头蹿到那个山头寻“风倒木”、“雷击木”和“虫蛀木”,它们被树枝、杂草掩盖着,很难被发现。往往寻着寻着,惊起一只野鸡,“呼”地飞起,拖着长长的尾巴,嘎嘎着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画出好看的弧线,我们站着傻傻地看。有时看见野果子挂在树梢,便爬树摘果子吃了。有时在草丛里摘下灯笼果,凑到嘴边吹一下,向额头猛地按去,发出“啪”一声,果肉四溅,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看着彼此的小花脸咯咯地傻笑。由于玩的心思占了上风,结果那一天在大山里转了大半天,也没有机会弄到松膏,篓子没派上用场,为了不空手,最后一人薅一把松毛回家。
日头落山,四幕渐合,老农们牵着牛,扛着犁,走在回家的路上。低矮的房顶上升起了依依袅袅的饮烟,满村满野飘散着五谷的杂香。母亲寻回了鸭,撂了谷子,拌了鸡食,喂了猪,案板上切好了准备下锅的菜。
“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撂下菜刀,嘴里嘀咕着。我知道母亲在担心着父亲。
我与母亲站在村囗张望。父亲挑着满担的松膏回来了,远远望去,像小虫儿在坡上蠕动。
三
饭罢,父亲一瘸一拐忙着把松膏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母亲知道父亲的“老伤”复发了。去年冬天,父亲在山上砍窑柴,一棵藤蔓作祟,让刀落在了父亲左脚踝关节处,当时鲜血直喷,从此踝骨上留有一指长的疤痕,遇到阴雨天,或太劳累,脚就会发痛。
母亲帮着把松膏一块一块装进筐里,看得出,她心事重重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老三,要不今晚就不去照鱼了。”母亲说此话时,声音很小。她是没有底气的,她深知家里的情况,也深知父亲是不会答应休息的。父亲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我,又看了一眼在里屋熟睡的两个弟弟,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穿上高筒雨鞋没有问题。
母亲摇摇头,不再说话,红着眼去里屋提来雨鞋,拿来了火柴,点燃渔灯交到父亲手上。父亲一肩背着松膏,一肩挎着鱼篓,手持鱼钳,接过渔灯,拖着一摇一晃的影子向原野走去。在茫茫黑夜里,我能辨认出母亲微弱、不舍、无奈而深情的目光。
母亲没有睡觉,而是帮弟弟掖了掖被子,点起煤油灯放在窗台下,坐在旁边眯缝着眼做起了针线。我搬来小凳,紧挨着母亲坐下。
我透过窗户,除了可以听到虫叫、风鸣和三声两声的狗吠声,看到一迭又一迭的青山,在黑夜里呈现着幽蓝的剪影外,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什么了。我觉得无趣,几次想上床睡觉,但又舍不得母亲。我抬头看她,她缝几针,便要抬头看一下父亲的方向。原来我忽略了,原野外,除了可以听见虫叫,风鸣,狗吠,除了可以看到远山的剪影,还可以看到父亲的渔灯。
在这风高夜黑的晚上,因为有了父亲的渔灯,有了温暖的感觉,梦幻的感觉,诗意的感觉。望着父亲的渔灯,之前老师布置的“宛如”造句,我怎么也造不出,这一下子却脱口而出——父亲那一簇渔火宛如一颗明珠散落,让漆黑的夜水汪汪亮堂堂的,让漆黑的夜显得异常的灿烂华美。不,母亲这里还有一簇,是两簇灯火。这两簇灯火,让我感觉是一条线上挂着的两个金色的铃铛,只要风吹草动,就要发出优美动人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大概知道父亲快要回来了,去厨房温了一锅水,重新坐在窗台眯缝着眼睛做着针线。当时的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不懂得什么是牵挂。但我知道母亲在担忧父亲,在等父亲。那一刻,有厚实的温暖填满着我的心胸。
那些时日,父亲每晚都会提着渔灯照鱼,母亲每晚照常温一锅水,照常燃一盏油灯坐在窗台下做着针活线等着父亲。虽隔着距离,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但我感觉那是人世间零距离的温馨相伴,是岁月里最柔软的温暖。我想,我父亲只要抬头朝家的方向望一眼,看到这盏灯,心里就多了一份勇气与力量。这世上,到底有人牵挂着你,多么地好,再沉重的担子也变成了甜蜜的负担。
父亲照鱼收益虽甚微,但聚少成多,最后赚回了买种谷的钱。那日,父亲说,禾秀,今天的鱼不卖了,给孩子们熬汤喝。
母亲不仅熬了鱼汤,还窝了几个荷包蛋。父亲特意把桌子搬到了屋檐下,点燃松膏,来一次“渔火晚餐”。我和弟弟提着渔灯蹿上蹿下,帮着搬凳子,拿筷子拣碗。母亲端出了鱼汤。我们一家人围在了一起,好不快活。松膏仿佛也知道,“吱吱”地燃烧着,跳跃着橘黄的火焰。我觉得它在欢唱,在舞一曲幸福之歌。我端着饭碗,吃着父亲为我夹的荷包蛋,母亲为我舀的鱼汤。彼时的我,觉得自己比同学鼻涕客吃桃酥的样子更神气,更温暖,更幸福。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依然背着松膏,提着渔灯照鱼,不仅解决了谷种问题,连半年的开销都赚回来了。母亲偶尔吩咐我,提着渔灯给外婆家送点,也不忘给女贞奶奶家送点。女贞奶奶总是微笑着摸着我的头,塞一把炒豌豆或几枚鸡蛋在我的口袋里。我说不要,她总会按住我的口袋说带回去。她站在门口,挥着手把我送出去好远还舍不得进屋。我感觉我怀揣着一兜的阳光和欢喜。
眨眼工夫,几十年过去了,在这些年岁里,我不知经历了多少的事情,吃过了多少顿的篝火晚餐。但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唯那次“渔火晚餐”,我将永远记得,它给我带来了将是一生都值得珍惜的幸福。
这些年来,生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需要为了生计用渔灯去照鱼。这些年来,我家使用过的那些农具,大多被时代淘汰了,有的当垃圾处理了,有的在老屋的墙角里悄悄地腐烂,成了一堆废铁。而这盏渔灯,久久保留着,谁也不肯丢弃。是呀,我觉得它不是渔灯,而是一双眼睛,它见证了我家生活的艰辛,见证了我父母之间朴素的爱情,见证了母亲的孝顺,邻里间的温暖,更见证了我父母辛勤地付出。
这些年,我也时不时为我的儿女们做一盏灯笼,给他们讲渔灯的往事,为他们燃一盏心灯,让他们懂得生活的艰辛,懂得学会坚强,懂得在困苦中寻找生存的智慧,也懂得劳动的快乐和生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