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家的年夜饭(散文)
中国人的年夜饭,如果形容起来,说是世代相传的最有仪式感的文化大餐,一点也不过。尤其是各家的年夜饭,绝不是一个版本的,那我就有了说说我家的年夜饭的必要了。
除夕的年夜饭在一年当中是最具丰盛也最有仪式感的晚餐,确切地说是夜餐,相当于宵夜。我不知道城市过年的味道,但我知道农村从大年三十早上起,全家人就要开始忙碌准备晚上的团圆饭,显得非常温馨和隆重。这是对一年光景的崇敬,什么事都可放在一边,这顿饭的重量胜过所有艰辛的日子。
我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弟兄姊妹六个。但在我所有的记忆之中,除夕夜餐桌上就缺少大姐二姐的印象,实际上并不是我一出生,她们就出嫁了,而是在我能模糊或者清晰记得每一年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时起,我就已经搜寻不出她们的影子。小时候不懂得团圆的意义,也不问大姐二姐为什么不回来。所以,在我今天回忆里,我们家最多人吃年夜饭的时光,加上嫂子进门后有七个人。到底是想开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们也有了自己那头的家的团圆仪式。我还是觉得少了大姐二姐,就不是真正的团圆。
我记得那时候我家有一张方桌和一张圆桌,在平时的生活中吃饭都是用方桌,只有遇到某种盛大节日或者办喜事才会架起圆桌吃饭,除夕夜自然毫不例外都用圆桌,因为还象征团团圆圆的意义。虽然是圆桌,但围着圆桌都是四条长凳摆成正方形,每条凳子坐两个人就有八个位置,因此我们家最多七个人吃饭的时候也坐不满。母亲在除夕夜开饭时总是摆上八副碗筷,父亲坐在最上面,旁边一个位置空着一副碗筷。“8”,在中国人的心中,那就是再没有任何一个数字能替代的吉祥数字。父母的骨子里,从不违逆这些文化民俗,生怕想不到,日子过得不好而和团圆饭扯上关系。
农村是注重年夜饭的,我记得那时候鸡鸭鱼肉汤都要俱全,桌子上总是摆满了各种诱人的美食,好像一般都要凑齐12个菜,人口多的人家还会更多一些,似乎一年到头的忙活就是为了吃上这一餐。我们兄弟姊妹的筷子在桌子上忙得像打架,一向节俭的父母也从来不会在这顿晚餐中示意我们少吃菜,这也是我们农村孩子最向往最幸福的时刻。在我的心中,父母能够给孩子们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是最合格的父母,也是最懂得孩子们心思的父母。
不久三姐出嫁了,家里除夕夜就少了一个,尽管添了一侄子,但还是婴儿,只能坐在摇篮里,母亲除夕还是摆满八副碗筷,除了父亲旁边,母亲旁边也空出了一个位置。父亲便会酌情减少一两个菜,但依然是丰盛的,我们还是满怀激情尽情享受难得的美味。这种变化,无不引起父母的伤心,毕竟总是在添丁,这是农村父母最希望看到的事情,认为人丁兴旺,就是日子过得好。
接着哥嫂便分家了,到了除夕夜桌上只有四个人吃饭。母亲仍然还是摆满八副碗筷,每个人坐一条长凳吃饭,旁边各空一副碗筷,只是父亲觉得四个人吃不了多少,做多了浪费,于是圆桌上的菜便减少了一半,只是平时生活水平已有所提高,我们吃起来也不比更早那些年头那么贪嘴了,心里更多的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温馨和满足。孩子大了,终究是要离开父母的,谁都想得开。离开是伤感的,但这种伤感总是带着成功的满足,那些儿子大了女儿大了,还待在父母身边的人,心思比我的父母还多。
在我上高中的那年,最小的四姐也出嫁了。到了除夕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母亲三个人吃年夜饭了。母亲便不再摆八副碗筷,而是在四个方向各摆一副,让一个方向的位置空一副碗筷,父亲也不再注重菜的份量而是考虑能吃多少了。我犹记得那些年的除夕餐,父亲大都是用半边鸡加香菇炖一搪瓷碗的汤,然后一碗红烧肉,一碗豆腐,总共只有三个菜。而我那时候也已懂事,并不在乎吃多吃少,倒是也有失落感,伸出筷子的时候,没有姐姐的筷子跟我争,少了一份快乐。吃饭时总是默默地,也不知跟父母道一声过年好,辛苦了。或许父母深知我喉咙里藏着要说的话,也不会硬挖出来。
到了我参加工作结婚后,过年带上爱人回去,家里才又多了一个人,父亲便又会多加上一个菜,四个人也热闹不起来,父亲也不会考虑要做多少个菜了,我们也并不在意。父亲总是夹菜给他的儿媳,儿媳说,有点见外。我觉得也是,一家人,还是把儿媳看成是外来者。跟父亲说,父亲也不辩解,只是呵呵一笑。
到了深圳之后,因为女儿执意不肯回老家过年,爱人也没法跟我一起回去,因此在很多年里,只有我一个人回老家陪父母过年,除夕便又成了我和父亲母亲三个人的年夜饭了。其实,这不是我感到冷漠的事情,我多么希望将嫁出去的姐姐招呼回来,加上我们家三口,齐聚父母身边,吃一顿年夜饭。想跟父亲提出,生怕人口不齐,反而惹得父亲伤感。真的是难,平时电话频繁问候,也赶不上一顿年夜饭,什么也不说,都胜过千言万语。其实,大姐和大哥本也同在一个村,每年除夕日,大姐和哥都会过来叫我和父亲母亲去他们家吃团圆饭,但父亲母亲又很注重习俗,在他们心里一个家就是一个家,即使大姐和大哥除夕邀请了近十几年,但父亲母亲从来都不曾去过他们家吃过团圆饭。——可能是,父亲想着大姐嫁给的人家的团圆吧,一个人能够考虑别人的团圆,而放下自己的想法,令我尊敬。
到了老家迁回祖籍地居住,除夕夜父亲还依然会下厨做年夜饭,但此时父母年事已高,显得力不从心,胃口也越来越差,而我又不懂得或者尴尬于那些点烛点香火敬奉菩萨的琐事,所以除夕的年夜饭就变得异常的简单,而我多半也只是为了陪伴,并不在乎吃了。直到父亲离世的前三四年,因为身体的衰老,再也无力做年夜饭了,索性也就不再固执,和母亲跟随我在二姐家吃了好几年的除夕团圆饭。
而今,父亲母亲已相继离我而去,在不经意间,总是常常忆起曾经的年夜饭,泪水便又模糊了双眼。
想起我家的年夜饭,就像打开一个家谱,那些人口的变化,还有父母对待一家人的态度,让我终生难忘,因为团圆的主题,永远大于生活本身。这也是父母在年夜饭上留下的精神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