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我们村的二大爷也是醉翁，他光顾我们家门前的葡萄架，也是醉翁之意，由葡萄架引出话题，讲他那老掉牙的牛郎织女故事。
　　 二大爷是退休教师，退休前教语文，讲起民间文学来如数家珍。他说，快到七夕了，喜鹊要到天上去搭鹊桥了。在农历七月七日夜晚，月儿弯腰捂脸偷笑，星儿遮遮掩掩偷觑，彩云也时隐时现装傻，牛郎和织女不顾一切在鹊桥上相会，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倾听对方的心跳，诉说相思之苦，这就叫鹊桥会。夜深人静时，端一把椅子坐到葡萄架下，静静地等待，就能等到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360个日日夜夜的隔河相守相望，互诉儿女情长，感人肺腑，感天动地。二大爷讲的有声有色，不会不让你走进动感地带，去感受他们的亲密无间的浪漫。
　　 一到伏天的晚上，尤其是在七夕节左右那些天，我家门前葡萄架下热闹开了，左邻右舍就自己从家里端一把椅子来，到我家门前葡萄架下来偷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来得早了，在葡萄架下找个位置，来得晚了，就在旁边的空场处找地方，真赶得上前几十年去赶场子看露天电影。女人们坐下来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男人们要么慢慢品茶，要么胡喷海侃，遇到什么扯什么，没有统一的话题。
　　 也难怪，暴晒了一天的水泥地平上，到处冒热气，而密密麻麻的葡萄叶子遮阳，毒辣辣的太阳发威时，有葡萄叶子做挡箭牌，葡萄架下凉丝丝的，自然是比较理想的地方。
　　 最先光顾这里的是二大爷，二大奶到城里看孙子，留下他一个人在家，自然有点寂寞，就要找地方消磨时间，这里有个葡萄架，他正好能借题发挥。
　　 一群半拉不大的小孩子也耐不住寂寞，叽叽喳喳赶到了这里，你追我打，疯狂嬉戏。二大爷为了引起他的话题，把孩子们喊到他身边，用他那磨得锃亮的拐杖说：“孩子们，你们看，那是银河，河东那三颗星星是牛郎星和他的孩子，河西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织女星。”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天空，指指点点，好像真看到了鹊桥一样。
　　 “走，领姑姑一起逮知了去。”严大姐的侄女丹凤白天在附近艾场上班，吃过晚饭耐不住少女的那份寂寞，就也赶到了这里，但她不愿听人们说大龄男女找对象的话题，就跟着孩子们从会开旋耕机的张旋耕面前走了过去。
　　 张旋耕质问二大爷：“老爷子，在家时你说牛郎织女在那个位置，你都走了上百里了，牛郎星和织女星还能在原来那个位置？”
　　 “我这叫水走河不走，人走心不走。”二大爷口气很坚定，在孩子们面前他没能完全发挥，多少有些失落，就继续他的话题往下讲，你只要一年到头不睁眼，凝神定气，到了七夕晚上端一盆清水放到淡淡的月光下，就能看到牛郎织女亲吻的镜头，也能听到牛郎和织女说了什么悄悄话，是谁先开口的，织女的脸红了没有……
　　 二大爷的说教，年轻人当然不会买他的账，尤其是张旋耕，偏偏喜欢和他抬杠。
　　 张旋耕“噗嗤”笑了起来：“二大爷，你可真会坑傻子，有谁能闭上眼睛一整年的？”
　　 二大爷反驳：“热恋中的男女哪个不痴不傻？不信你看看结婚的‘婚’字怎么写？去掉‘女’，头脑能不发昏吗？你快别不信，为了不打搅牛郎织女约会，七夕节晚上，蝉鸣失去了往日的清脆，哪个蝉开始叫第一声，它就会被人第一个逮住当做‘口中食’；蛙鸣也不那么起劲了，哪个青蛙开始叫第一声，它就会被吞进蛇肚里；你也得小声点，你要敢不歇气地喊上一个时辰‘我要打光身’，今天晚上你准做恶梦。”
　　 “你想二大奶想疯了吧？”张旋耕取笑二大爷：“牛郎织女都成了神仙，你年年偷听人家说悄悄话，所以上天惩罚你和二奶，也让你们两地分居，成为牛郎织女。”
　　 “想，怎么不想呢，老夫老妻了，为了孙子孙女，我们可真成了牛郎织女了。”二大爷直言不讳。
　　 可见，二大爷光顾这里的真正目的不单单是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言为心声，他是借机会表达他对二大奶的思念。
　　 张旋耕恍然大悟：“原来你来这儿不是图凉快，而是借机对二大奶念爱情诗啊！”
　　 二大爷回奉道：“算你小子聪明，可惜你只猜对了三分之一。”
　　 “那另外三分之二呢？”张旋耕纳闷。
　　 “一方面是来尝尝这个葡萄架上的葡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那另一方面呢？”
　　 “是来听听老家的山山水水。你说我来这里另有所图，我承认，你敢说你小子来这儿没有动机吗？”
　　 张旋耕不吱声了。
　　 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不能冷漠，得备足茶水，端出事先摘下半箩筐葡萄招待大家，毕竟大家来，是瞧得起咱。
　　 “我得早点来，昨天就没在葡萄架下找到位置，回去后悔了老半天。”出名的女高音赵大嫂来了。
　　 “七月七，牛郎会织女，我终于会到嫂子了，咱这也叫鹊桥会。”张旋耕冲着赵大嫂开起了玩笑。
　　 “会你个头，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样，哪个姑娘看得上你，合该你打光身。”
　　 “咱这也叫边缘户，还有的是机会。”张旋耕并不生气，他生就的乐天派。
　　 “还边缘呢，整的词儿还怪文气，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能等到天荒地老？”
　　 “现在女孩都现实得很，要车要房，高价彩礼，电视的教化，网络的炒作又额外设置了很多门槛。咱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赢取不了月老的垂怜，要我看，月老也是贪官。要不是他添枝加叶弄些什么玫瑰、三金、婚纱、婚鞋之类的洋玩意儿，你们脱贫了，我也脱单了。”张旋耕虽是嗟叹，我却感觉他说这话有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们能脱贫，你也脱不了单。”赵大嫂取笑他。
　　 “那我给你家旋地就加倍收钱，多赚个仨核桃俩枣，买一盒月饼，下个月敬敬月老，争取月圆人更圆。”
　　 严大姐插话道：“剩男让人焦心，剩女一样让人不省心。后庄上刘彩云的闺女外出打工多年了，听说手里攒了不少，可现在还在耍单。”
　　 赵大嫂补充：“唉，这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我看她是高不成低不就，都三十四五的老姑娘了，还在挑。前些年刘彩云两口子催得紧，她竟然租了个男朋友回来糊弄老两口，气得刘彩云没倒晕过去。现在人家更不放在心上了，连回来也不回来了。她和我家柱柱是同岁，我那大孙子就小学都毕业了，人家还是单姐。”
　　 “什么单姐？人家叫洁丹，纯洁的丹江水。”张旋耕反驳。
　　 “谁不知道她叫洁丹，我说的是单身的大小姐。”赵大嫂反唇相讥。
　　 善于总结自己长处的王婶道：“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俗俗一般看得过眼就不错了。想当年我和老王多麻利，说走就走到一块儿了，我们磕磕绊绊，不也过得好好的？”
　　 张旋耕好奇：“你可真会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们是怎样麻利的？”
　　 王婶眉飞色舞起来：“论家庭条件他不如我，论长相他不如我，论手艺他不如我，电影场上我们一认识，就开始交往，一来二去，眉来眼去，就谁也舍不下谁了，他就拿了一串乌黑发亮的葡萄对我说：‘伙计，咱们搭伙吧。’我想，反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晚就是那么回事儿，早成家就能早当家做主，于是就半推半就答应了他，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到了他这堆牛粪上了。”
　　 “有地方插就算你上辈子积了大德了。”赵大嫂故意抢白她：“既然你那么麻利，为啥还要半推半就？”
　　 “看你说的，你也是过来的人了，哪个姑娘一开始不是扭扭捏捏的？难道你一开始就和老赵大大咧咧的？”
　　 赵大嫂随声附和：“大方也罢，扭捏也罢，那时根本看不见。白天在一起干活时，我们都装得一本正经的，一到晚上听说哪个村庄有电影就到哪里去，也说不上来是谁约谁，反正是心有灵犀。那个时候在丹江河道啊，女孩子找对象啊，什么也不讲究，只图个人实实在在就行。”
　　 王婶又快言快语开了：“你别说，自从跟了老王，他上山我上山，他下河我下河，我们在大青坡上开荒种红薯，结出来的红薯又大又甜，现在也爱吃红薯，却总品不出原先那个味儿。”
　　 王婶一开头，人们七嘴八舌说开了，男人们不是说种地、栽树、建石坝，就是说闻到了老家的荷花香，梦见了老家的黑皮大西瓜，老家的野生鱼吃了还想吃；女人们不是说养猪、种菜、找对象，就是说想起了老家的锣鼓曲，联系上了老家的老姐妹，在老家学会了做酸菜……说得越多，人们就越来劲，就越有激情。
　　 王婶说得口干了，就从我放在小方桌上的箩筐里捡了两大串葡萄，挨个送到人们面前，大家也不客气，随便摘两个下来，填到嘴里慢慢品。
　　 严大姐说：“吃起来和我家葡萄没什么两样，但感觉不一样。”
　　 赵大嫂接口：“可不是，这葡萄有老家的味道。”
　　 王婶也说：“我这个人贱，天天在家里吃葡萄，门前葡萄架上的葡萄多得让人发愁，吃到嘴里觉得爽口，转过身就忘了。来这里摸两个尝尝，能记上好一阵子。”
　　 赵大嫂又开始取笑她：“这和当年老王送你的那串葡萄有什么两样？”
　　 王婶笑得很自然：“味儿不都是酸甜味儿，可就是那串葡萄记得住，这儿的葡萄也记得住。”
　　 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有葡萄架，架上都结满了让人直流酸水的葡萄，难道我家的葡萄别有风味？当然不是，为啥我家的葡萄那么受人青睐？二大爷吐掉口中的葡萄皮，一语道破天机：“张旋耕取笑我老头子是醉翁之意，你们哪一个不是醉翁？你们是来图吃葡萄的吗？你们是来找心情的。因为这个葡萄架上的葡萄是连体葡萄，连着咱们的根，连着咱们的魂。”
　　 赵大嫂觉着坐下说的不过瘾，站起身来抹抹嘴：“我们家老赵在天津打工，说南水北调的水通道天津去了，当工友们一听说他是库区移民，没有一个不向他竖大拇指的。今儿个吃到了老家的葡萄，就又尝到了丹江水。”
　　 一阵肃静，仿佛都在欣赏牛郎织女的呢喃。
　　 葡萄基本都是一个味儿，酸里带甜，甜中带酸，酸甜可口，但我家葡萄架却有点与众不同。早年间还在丹江河道居住时，我在一个小桶里扦插了一株葡萄苗，南水北调大搬迁时我带着它到了移民新村。当地政府又每家每户发了一棵葡萄苗，我把两棵葡萄树栽进了一个树穴里，两棵葡萄都活了，竞相生长。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把两棵葡萄藤缠绕到一起，二大爷形象地称她们为连体姐妹，村里人自然知道这个故事，就说她们是黄金搭档。葡萄成熟的时候，村里人夜晚就到这里来凑热闹，加上二大爷牛郎织女故事的润色，让我家的葡萄架更有了神秘感和诱惑力。其实我知道，移民们来这里随心所欲说家常，他们是把对库区老家的思念、对清澈丹江水的眷恋融入这种无休止的闲聊中啊！至于张旋耕另有什么所图，他要避开人们视线，也到林子里去逮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