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斯按掉手机的时候，墨色落地窗的玻璃上正值霓虹初闪。他盯着心惊肉跳的K线图，仍然像乱麻般在电脑屏幕上起伏不定，心情糟糕透了。
　　 小倩是妻子苏菲的护工，下午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说苏菲很想他，问他能否抽空去陪陪她。连续打了四次，都是同样的内容，他真的烦了，索性就掐掉不接了。能不烦吗？最近公司的利润率几乎成断崖式下跌，作为集团董事长，他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辛董，这是去香港的机票。”秘书进来，将机票递给他，又提醒了一句，“是明天下午三点钟的。”
　　 “你不是也一起去的吗？多此一举。”他皱了皱眉头，挡了回去。
　　 嗡嗡嗡，桌子上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正欲关闭，却发现是女儿小棠的视频请求。死丫头，纽约此刻应该是凌晨三点，有啥急事呢？他不敢怠慢。
　　 “爸，小倩说妈今天又昏迷了一次。”小棠一袭白大褂，耳边红着一道显眼的被口罩勒出来的痕迹。
　　 “小棠，都几点了，你还在实验室？”他心疼。
　　 “我没事，刚加完班呢。”小棠好像有点疲惫，咬着嘴唇说，“你去陪陪我妈吧……”
　　 “好的，有空我就去。”他打断她的话，“最近太忙了，老爸正在洽谈一个跨国并购案。”
　　 视频里隐约传来了监测仪器的嘀嗒声，像某种生命的倒计时。小棠瞪大眼睛，激动道：“爸，你整天忙呀忙的，到底要忙到什么时候？是我妈重要，还是你的钱重要？”
　　 “不，不是这样的……”辛斯想跟她解释。她生气了，突然把脸转了过去，肩膀在颤抖，画面随之黑了下去。好几次了，话到关键处，小棠的视频就会从白天变成黑夜。
　　 他惟有在心里苦笑。唉，三年前，苏菲肝癌晚期，是他不惜一切代价，请了全国最好的专家，给她换了肝脏，如今再度复发，已是回天无力，除了给她请最贵的临终护理团队，还能咋办呢。他暗想，小棠呀小棠，你天天我妈我妈的，你也是一个医学专家，你如果真的有孝心，你为何就不能回国陪陪你妈呢……
　　 次日上午，辛斯与秘书一起来到医院。房病里，消毒水的味道里混着一束新鲜红玫瑰的香味。瘦骨嶙峋的苏菲已经不省人事，全身武装得像个太空人似的护工正在给苏菲按摩脚掌。她的动作很耐心，很温柔，栗色马尾一晃一晃的，发梢别着枚金莹莹的黄玉簪，像一片熟了的银杏叶。
　　 “我就是小倩。”小倩向辛斯作自我介绍，“辛夫人今早醒来时又念了三遍《飞鸟集》。”
　　 辛斯怔住了。三十三年前的求婚之夜，苏菲依偎在他的身旁，所诵读的就是《飞鸟集》：“让生如夏花之绚烂……”那天晚上，她的发间就戴着这枚黄玉簪，是他到一个玉器店买来的。是苏菲把它送给了小倩？他纳闷。
　　 嘀嘀嘀，监测器突然发出警报。小倩呼地站起来，迅速调整好呼吸机的参数。她不亏是个金牌护工，动作异常娴熟，相当专业。“这是痰液堵塞了，”她说着，掀开雾气面罩，“需要立刻吸氧。”
　　 过了一会，辛斯看到苏菲因窒息涨红的脸又渐渐转为了苍白，并注意到她的手背满是淤青，那些化疗的针孔像散落的星子，蜿蜒进了蓝白条纹的袖管里。小倩说：“她很弱，怕冷，昨晚我给她加了床鹅绒被。”她接着说，“她特别喜欢给她朗诵《飞鸟集》。”
　　 辛斯听了，吃了一惊。他猛然想起，他与苏菲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的那天，他飞到罗马开会，苏菲在电话里笑着说他给她新买的鹅绒棉很温暖。后来他从保姆那儿得知，就是在那一天，苏菲的高烧发到了39度。
　　 小倩忙完，便离开病房了。辛斯一直等到中午，尚不见她回来，遂到护士站去问询。护士长告诉他，小倩走了。辛斯听了不由勃然大怒，骂小倩猪狗不如，没人性。护士长没理会，只是转交给他一只红色的密码箱，说：“这是小倩留下来的，叫我转交给你，密码是xi—001。”
　　 刹那间，辛斯的脑袋似乎要爆炸了，浑身的血液全然凝固在了脸上。这组字码，他非常熟悉，是女儿实验室的编号。他颤着手，打开密码箱，发现里面搁着一本《安宁护理指南》，一部泛黄的《飞鸟集》，一沓从纽约飞往浦东的机票存根（整整二十一张），还有一张留言签。
　　 留言是由小棠写给辛斯的，白纸黑字写着：“亲爱的爸爸，我妈的日子不长了。我要提醒您，最好的临终关怀莫过于心爱的人儿的陪伴。我曾问过你的妻子我的妈，说假如是我爸病了你会咋办？她说会放下一切来陪伴自己的丈夫……”
　　 辛斯犹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夹在腋下的黑色公文包砰然落地。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倩就是自己和苏菲的宝贝女儿——辛小棠！近年来，她居然一直瞒着他这个老爸在陪伴着苏菲，难怪每次遇到她，她都打扮得像个太空人似的。
　　 他泪流满面，在白色的廊道上怔立了许久，最后对秘书说：“你把下午的机票退了，从此以后，我就住在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