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当天，回老家祭奠已逝亲人。来到老院，光秃秃的院子已被浅绿淡黄覆盖。爷爷去世后，老院子愈发空旷了。南墙处两棵苹果树已长出稀疏的嫩叶，白杏树因爷爷在世时嫌蚊子多，被父亲砍掉了，庆幸的是在它桩子周围竟长了十几棵小树苗，大有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境，让院子重见生机。西墙处，曾经那棵高大的油杏树，在年前殇于父亲之手。究其原因，父亲说，每年接的杏子都被鸟吃掉了，况且树冠太大，遮蔽了树下菜地。虽父亲理由充分，但我还是心生惋惜。油杏树锯掉后，整个老院更加寂寥。韭菜席子（方言，小块菜地）像是老年斑秃，韭菜苗稀稀疏疏孱弱不堪。菠菜席子，这里一撮，那里一丛，不成气候，就连旁边的面条菜席子也是任性生长，像被不专业的理发师剃头一般，一块稠密，一块稀疏，一块寸草不生，好在颜色翠绿，长势旺盛，让人颇有食欲。
　　 天气回暖，气温逐渐稳定。我叫上儿子帮忙，准备把屋内的花草搬到室外打理一下。去年冬天，因怕几棵大点的花卉受冻，便放在了爷爷之前的卧室里。推开卧室的门，爷爷生前屋内摆设没动，还是老样子。我虽与爷爷感情不是太深，但看着空荡荡的床铺，落上了几片老板树的枯叶，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适。丁香花在爷爷生前做饭的桌子前已枯萎死去，椅子上的吊兰和椅子下的天竺葵，向着窗子处的光亮伸出嫩绿的枝条。旁边高大的散尾葵，严冬过后形象欠佳，一少半叶子呈浅绿色，叶片上还长满了黑斑，另一半则是枯黄状态，且枝条折断垂在一张旧写字台上。待我把枯萎的直叶掰掉，一个老相框映入眼帘。灰褐色的相框落满浮尘，玻璃透明度减少几分。
　　 相框里有几张五寸彩照，几张一两寸黑白照。黑白照上是奶奶的兄弟姐妹年轻时的照片，彩照则是我姑姑、表姑、表叔的照片。在所有照片中间，有一张些许泛黄的全家福，这张全家福是在我大概三四岁时照的。爷爷和奶奶坐在第一排，爷爷揽着我，奶奶揽着小妹，后面第二排，从左向右，依次是三姑、二姑、母亲、父亲、小叔。当时大姑已出嫁。照片背景是一处崭新的庭院，光滑的水泥墙上镶着橙黄色的屋门，门上镶嵌着玻璃。当时农村的屋门大都是全木质没有玻璃。黄色的格子窗上透明的玻璃透出画满椰子树的白色窗帘。这种庭院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屈指可数，这也是村里当时最好看的一处庭院。这处庭院至今没有翻新，虽近几年被周围翻新的房子围在里面，但毫无违和感。主人曾是个包工头，家境殷实。村里大部分人家的全家福，背景都是这里。照相的是镇上的一位摄影师，人们都叫他“老谢”。
　　 老谢皮肤黝黑，脸上满是麻坑，说话嗓音有些沙哑，常穿着工装马甲，一手拿着相机，歪着头伸着手引导照相的人站位。因常下乡照相，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他。后来他在镇上开了一家照相馆，我上小学时，他常来学校帮学生照一寸相或毕业照。我上初中后，曾兴起一股照相热。放夜校后，几个同学常常相约去照合影，当时学生们很保守，男同学和男同学合影，女同学和女同学合影，没有男女合影的。老谢的门店在309国道温陈段北侧，屋内有些低洼，迈进屋子墙上挂满大小不一相框和照片很是显眼。西侧里屋是摄影间，摄影间北墙上挂着一个大卷轴，是背景墙布，有几十幅摄影背景任人挑选。天安门、沙滩椰林、汽车或纯色等。西侧和南侧衣架上挂着十几套服装，大多是一些演出服、公主纱裙、西装、警服、军装类。家里那本老影集里，丛我小学到初中时期所有照片都出自老谢之手，还有很多同学赠予的照片也都是出自老谢之手。
　　 这张全家福是在冬去春回时照的，当时大家都穿着棉衣、棉鞋。照片上，我穿着浅绿色单外套，里面套着纯手工棉花棉袄，外套被撑得鼓鼓的，下身穿着米色格子裤，由于套着棉裤，也是绷得紧紧的。当时我和小妹还曾因为这条裤子谁先穿而起过争执，我以老大身份为由夺得了优先使用权。脚上是一双母亲做的手工棉鞋，红色鞋头只露了一只，另一只则藏在后面，我因照相不老实，被爷爷用双腿夹在中间。我眉头紧皱，左腿伸出，右脚后蹬随时准备逃跑的窘态永远定格在了照片上。小妹穿着红色毛衫，由于棉袄太厚扣子虽系上了但毛衫还是被撑开了口子，衣角翘起来，显得很拘谨。绿色毛裤同样被棉裤撑得鼓鼓的，一双手工棉鞋，两只鞋子前头都破了洞，露出蓝色的棉袜，好在小妹当时才一两岁，还不知道要好。
　　 按时间推算，爷爷当时也就六十多岁，或许是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看上去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戴着一顶青灰色棉布老军帽，上身穿着缝有四个口袋的青色老军服，在农村都叫它“四个兜”，灰色的裤子还带有一层浮土，一双“棉乌拉”（方言音译，类似现在的劳保鞋）也已起毛发白。奶奶倒是挺时尚，虽也是一身青色衣裤打扮，却戴了一顶“地主婆式”的毛帽子，很气派，脚上穿着自制的灰土色大襟棉鞋，明显拉低了整体档次。三姑当时二十岁左右，一头短发，上衣穿一大红绸面印花棉服，年轻人嘛比较爱美，脖子处还扎了一白色围巾，黑色筒子裤搭配了一双浅口皮鞋，应该是为照相特意打扮了一番。我从小很怕三姑或许是年龄相差不多的原因，她常对我连骂带揍且下手丝毫不留情，为此直到现在母亲谈起三姑还常说一句：“那会儿小珍，下手是真狠呀！”现在三姑还时常“骂”我，但只是作玩笑了。二姑则朴素多了，虽也是二十多岁的年龄，却穿一老式粉色绒褂，因里面穿着厚棉袄，看上去有些臃肿，青色裤子搭配纯手工红棉鞋，不土不洋。二姑至今也是不土不洋，而且从不要好，衣服向来都是乱搭，摸到什么穿什么。五十多岁后发福严重，胖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发量，依旧像年轻那会儿一样稠密，发质依旧超硬。我常开二姑玩笑“头发跟铁丝似的”。二姑性格脾气大大咧咧，像个毛小子，说话直不中听，但对我和小妹很好。记得一次奶奶包包子，我和小妹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包子熟了。爷爷拿起一个包子一分为二，递给我俩说：“行了，包的也不多，一人一块回家吧！”二姑看到后，拽起我俩就向北屋走，边走边说：“走，去北屋坐着吃。”随后转头对爷爷说道：“两个孩子能吃多少？我嫂子地里活多没空包，孩子们等一大晌午了，你一人半块打发了，他们能吃饱吗？”至今每想到这里，我依旧泪流满面对二姑充满感激之情。二姑嫁在了本村，三个闺女中对爷爷管的最多，也最不受爷爷待见，跟她脾气有直接关系。
　　 照片里，母亲站在二姑旁边，且高出二姑半头，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她脚下踩着一个歪着的小板凳。母亲由于身材较矮，当时照相时右侧是二姑，左侧是父亲，明显矮一块，整体画风不好。老谢特意让旁边人拿了一板凳，让母亲踩在上面，这样一来竟比二姑高了不少。母亲穿着一绿色上衣，前面是一排盘扣，有些复古风，剪一懒汉头，头发乌黑。据母亲讲，她曾有一条大辫子，后来卖掉为我换了一套衣服，再后来由于农活繁多，辫子再没留起来，直到现在依旧是短发。看着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滋味。时光流逝，岁月无情，近四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而今母亲已六十多岁，真心希望母亲还能再陪我四十年。
　　 当年三十多岁的父亲虽谈不上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倒是肤色比现在白很多，由于干活较早，面色略显老成。他头上戴着当时比较火的绿色棉布军帽，同样穿着青色四个兜，但款式比爷爷的要年轻一些。父亲站在爷爷身后，这也是我记忆里他离爷爷最近的一次。父亲从年轻时就很怕爷爷，对爷爷有求必应，尤其在晚年，不管爷爷如何对他发难，他都视而不见，随时关注着爷爷的饮食起居。母亲有时会开父亲玩笑：“我都怀疑你是恁爹娘捡来的，不管你怎么去管他们，他们还是看你不顺眼，你还喜欢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看样子你上辈子欠他们债，这辈子来还。”
　　 父亲也不犟嘴，沉默一会儿说：“唉！再怎么说他是老的，我做我该做的。”我知道父亲心里也不舒服，也憋屈。在爷爷做法太过分时，他也会反驳两句，但大都是还没给爷爷说通，自己倒生一肚子气。在一次和我聊天中，父亲竟对我说：“你爷爷和我不对眼，我和他也说不一块儿去，摊上这样的老的，我也没有办法，等我以后死了，别把我跟他埋在一起。”听父亲说完我心里也很难受，作为家中排行老大，尽心尽力为这个家付出，呵护兄弟姐妹，孝敬父母，却始终得不到父亲认可，确实无奈。
　　 照这张全家福时，小叔还没有结婚，他同父亲一样戴着绿色军帽，穿着一青色四个兜褂子，下身穿一绿色黄边军裤。这条军裤是父亲送给他的，当时还有一件上衣，是整套军装。这套军装是父亲东北淘金时，在一部队驻地热心地帮人家做饭，一位兵哥哥送给他的。这是真正的军装不是仿制的，还有一大盖军帽。照这张全家福时，我和小妹还专门照了一张合影，我就带着这顶大盖军帽，甚是威风。小叔从小体弱多病，或许是这个原因，爷爷奶奶对他疼爱有加，一直到婚后，爷爷奶奶依旧在方方面面对小叔有所照顾。父亲对这个兄弟也是没说的，尽管知道自己爹娘有所偏向，也从不去计较，而且处处替兄弟想得周到。近几年，两兄弟说话虽有些犯顶但不影响感情，小叔很尊重我父亲，我父亲依旧禀承长兄如父对小叔方方面面格外关心。
　　 这张全家福当时洗了几张，我无从得知，但我在好几个地方看到过。三姨奶奶家相框里有一张，我家影集里有一张（是我从奶奶相框后面拿走的），去东北二姨奶奶家时，我貌似也看到一张，不知其他几位舅爷家有没有？也不知姑姑们家有没有？这张全家福已拍摄近四十年，至今保存完好，岁月为它涂上专属的怀旧色。它神奇地把曾经所有美好定格在方寸间。它锁住万万千千家庭的柔软与温暖，锁住一个时代的记忆与过往。
　　 全家福中两位祖辈已仙逝。奶奶与二零一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早晨病世，至今已九年之久。爷爷与二零二三年农历腊月二十四上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