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三号病房(小说)
(一)
骨关节外科3号病房,属重症监护病房,共有5个床位。
肖波是周日打篮球争抢球位时,与球友发生对撞,摔倒后左腿骨折住进3号病房的。
在病房几位病友中,肖波显然属重症中的重症;因为其他4位病友,虽病情不同,但从表面上看,至少四肢都是健全的,所以当肖波刚在2号病床躺下,病房内的患者家属及护工便都围了过来,看见肖波那被两根钢钉贯穿上下胫骨,还外加一付钢架,才将骨折成两截的小腿拼凑连接起来的左腿时,有的皱眉咋舌、扼腕叹息;有的刨根问底、探询究竟。
见惯不惊、心如止水的,则是几位护工,她们只望了一眼,便又回到自己照护的病人床边,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二)
躺在肖波左侧1号病床上的王阿姨,是因做家务时不慎摔倒,胯骨惊裂而入院的。听照顾她的女儿小珍说,母亲是残障人,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她养大成家,却不能供她上学读书,致使她至今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人民币上那几个字外,斗大的字,也认不了一升。所以,无论多苦多累,她都要供自己的儿子读书,并最终供儿子读完大学,考入当地这所屈指可数的三甲医院。这次母亲摔倒受伤后,无论小珍怎么劝说,就是不来医院救治,后来还是小珍儿子赶回家,劝奶奶说:“到我们医院,我保证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开最好的药、用最短的时间把你的腿治好”。王阿姨这才同意到医院来治疗。
经拍片检查,王阿姨摔倒后胯骨惊裂,既不需开刀接骨,也无需截肢再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惊裂的胯骨置换为陶瓷合成的人工骨,只是费用不低且全属自费;其次就只能消炎补钙、卧床静养,以时间换空间,等着自己慢慢恢复。于是小珍与在医院工作的儿子商量了一会,最终决定立即筹钱为王阿姨置换胯骨。
王阿姨原本是不想来医院治疗的,后来听孙子说是“到我们医院”,这才同意来。心想既然是到孙子的医院,应该花不了多少钱,那知仅几天时间,几大千就没了,现在听说还要再花她一辈子也没能挣到的钱,来为她置换胯骨时,王阿姨便不干了,再怎么劝说也不愿再在医院待了,并开始以拔针头、不服药、蹬被子等举动抗拒治疗,后来干脆不饮水、不进食。
无奈之下,小珍只好把刚从亲友处借来的钱悄悄退了回去;几天后的那个下午,悄悄办完手续,推着王阿姨黯然离开了医院。
后来肖波无意间和王阿姨的主治医生聊到此事,医生叹口气,平静地说:“如果不感染、不久卧,时常有人陪护,帮着活动活动筋骨,也许还能慢慢恢复;如果感染,那可就真不好说了,三、五个月,也许,就没有也许了……”
(三)
听护工说,住在3号病床,近临窗口的许老太太是春节前就住进来的,距今已快两个月了。医生天天对许老太太说:明天复查一下,指标合格就可以出院了。可天天复查,天天不合格,所以就一直住到了今天。
不过从目视情况来看,许老太太应该是几位病友中状况最好的一位。她不吵不闹,能吃能睡,每天还能扶着老人防摔助步扶杆,在医院楼道走两圈。
此刻,她正靠在床头,捧着一本杂志仔细翻看。
肖波悄悄瞅了一眼,看见床头还堆着几本《读者》。
许老太太退休前是本市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可谓桃李满天下。据说本市政府部门很多现任领导,都曾是她的学生,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更是数不胜数。
许老太太儿子属“年轻有为,未来可期”那种类型,40出头,就已是本市某局的局长了。
那年冬天,许老太太风寒感冒,住院观察了几天。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很快便知道了此事。
老校长生病住院,怎能不去看望?这跟她儿子当不当局长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来医院看望许老太太的各方人士,挤满了整个病房,后来医院果断将许老太太调整到VIP病房,但仍不能满足探视需求,最后便硬性规定,凡探视者,停留不得超过5分钟。
许局长平时就会多事多应酬多,眼下又快过春节了,更抽不开身,照顾妈妈的事就全都落在了爱人身上。
晚上,探视者走了,这可苦了许局长爱人。那几乎堆满整个病房的各类水果、奶粉、蛋白等营养品,硬让她搬了几个小时才全部弄回家。
可第二天,许老太太的病房很快又堆满了。
这可愁坏了许局长爱人。昨晚搬回家的那些营养品,她们全家两、三年也吃不完。她正准备等忙过这一阵,给亲朋好友和邻居们都送些过去,一来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二来也帮着消化一些,免得放着过期了可惜。
可昨天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今天,病房里又堆满了。
你说,愁不愁人!
许局长爱人清楚,这种事,当局长的老公是指靠不上的。于是只好无奈地又来到医院大门口,准备招辆车,继续像昨天那样,把病房里的营养品一件件搬回家存放。
突然,许局长爱人眼睛一亮。她发现自己身旁的电线杆上,分明贴着一张“礼品回收”的小广告!
于是她抱着侥幸心理,试着拨通了小广告上的电话。
毫无悬念,礼品回收公司很快便派车过来,先帮她及时到许老太太病房,把堆放在房里的营养品全部搬走,把病房腾出来,再拉上她一同回到家,把她昨天搬回家的那一大堆营养品逐一分类清点,当面结算……
捏着那一张张百元大钞,许局长爱人突然开窍。
春节过后,许老太太康复出院,虽然整个春节,一家人大都是在医院度过的,但许局长爱人却心中有数。婆婆这场病,单收下的那些营养品,也抵得上她一、两年工资了,还不说婆婆自己收着的那些鼓鼓囊囊的信封。
这一后,许老太太每年至少便得住两、三次医院。
就说这次吧,许老太太原本可以每天开着自己的电动轮椅,陪老伴一起,到楼下小区花园看看花草、晒晒太阳;与小区邻居谈谈古今、拉拉家常;到小区外买点果蔬、转转市场,过得既逍遥自在,又舒心惬意。只是回来进电梯时,小腿不慎在电梯门上磕碰了一下,有点淤青,这便被儿子、儿媳硬送进了医院。许老太太认为,这点小伤,大不了不出门,在家静养两天也就罢了,何比小题大作,非来医院。可儿子、儿媳有这片孝心,她也不好犟着不来。
为照顾许老太太,儿子、儿媳专门请了全天候护工,24小时在医院陪护。儿媳每晚下班即赶过来,了解一下许老太太的病情,陪许老太太聊聊天、解解闷;临走时,再顺便把病床下的营养品带上。
许老太太见肖波瞅她床头的杂志,便抬头问道:“喜欢?”
肖波随口答道:“订过!”
“喜欢,就让护工拿给看吧!”停了停,许老太太又接着说:“你看我,整天关在这医院里,出又出不去,治又治不好,都快憋死我了,只能翻翻杂志,消遣消遣……”
肖波安慰她说:“有病了,就该到医院来看看,做儿女的也才放心!”
“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可医院硬说我指标不合格,硬不让我出院。唉,可苦了我那儿子、儿媳!尽管医药费,90%我都能报销,护工费也不用他们出,可他们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还得赶过来看我。真够累的!”
正说着,儿子、儿媳又赶过来看她了。今天是周末,儿子、儿媳表示留下来多陪陪她,可许老太太并没显露出半点激动,甚至还略带怨气地责问道:“你们问问医生,究竟还要我再在这病房住多久。我都快憋疯了!”
儿子忙解释说:“医生说了,你各项指标已全部合格。只是近几天倒春寒,外面还是很冷的,我们想让您再待几天,等天气暖和了,就立即给您办手续出院!”
许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并没直接回儿子的话。
从微信群里,肖波知道,近几天,医院外大街两旁的绿植都已披红挂绿,一派春机盎然的景象,但却时不时会刮冷风。
刚才,许老太太儿子、儿媳进病房时带进来的那股寒风,就充分证明:外面,确实比这病房更冷。
(四)
躺在肖波正对面4号病床上的,是车祸受伤而住进来的梁大姐。听说刚进来时,梁大姐那刚从血缸里涝出来般的模样,就连长期与患者打交道的几名护工,都不由得心头犯怵。
好则经过医生连续几天精心抢救,终于把梁大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尽管仍满嘴胡话,但与前几天晕迷不醒比起来,胡大哥脸上还是写满了欣慰。
胡大哥是梁大姐的爱人,听他说,那天中午,梁大姐和几位姐妹到市里来买东西,回去路过一十字路口时,一辆轿车迎着红灯从侧后硬生生冲了过来,把梁大姐连人带车直接撞飞进路边的绿化丛中,当即便不省人事。
救护车很快赶了过来,连同肇事司机,一并拉到了这家医院。好则肇事司机伤情不重,醒过就立即出院,抓紧给梁大姐筹医药费去了。
胡大哥请的律师很快也赶到了医院,叮嘱胡大哥说:“无论花多少钱,一定要先把人的命保住。只要保住命,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胡大哥定定瞪着律师,心想,“这不费话吗?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保命救人喽!”
律师忙解释说:“我是说,这人要是不在了,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该赔多少,国家规定的都很明确,那还请我这律师干什么?但如果人命还保着,咱这护理费、营养费、误工费和伤残赔偿金、精神抚慰金等,就大有谈头了。像你爱人这情况,各项费用加起来,赔个几十上百万,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无论如何,要先把命保住。”
胡大哥顿然醒悟,忙拉过律师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这种事,我是外行,还请你多费心,帮我点拨点拨!”
“我们就干这活的。你出钱请我们来,我们理所当然会竭尽全力,最大限度维护好你的权益。”律师很专业地答道。
胡大哥感恩投地,又连连说。“谢谢!谢谢!这我就放心了。”
“行!那咱们现在就把合同签一下。”
“对的,对的!”胡大哥边说边连忙搬过一张小方凳,在律师指点下,开始在各项文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正式把爱人车祸索赔的事全权委托给了律师。
一切办理妥当,律师随后开出一张收据递给胡大哥说:“这是首笔律师费收据,也算是定金。付费后,我们即组织安排律师团队介入,帮你展开调查取证工作。如果肇事司机愿意协商解决,当然最好;如果不愿意,那我们就要走司法程序,充分做好起诉打官司的准备。”
胡大哥接过来一看,当即惊呆了:两万元?刚给爱人预缴了医药费,眼下,那还再拿得出钱?
看着胡大哥无奈的样子,律师缓缓地说:“我理解你的难处,但你既然把这事委托给了我们,我们就要为你负责,迅速展开取证工作;否则时间拖久了,很多证据就不好取得了。如果确实困难,那就稍缓一下,明天再直接转到我们账上。噢,对了,顺便提醒你一下,如果我们介入,医药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我们会及时催对方预缴;治疗结束后,所有医疗费、护理费,也全部由对方承担。”
胡大哥连连点头,并表示立即筹钱,争取明天就把首笔律师费转过去。
送走律师,胡大哥立即给亲朋好友打电话,说律师已表示,像梁大姐这种情况,最后赔个几十上百万,都是有可能的。只是眼下,他得抓紧凑够首笔律师费……”
亲朋好友闻讯,纷纷表示:胡大哥你不用愁!需要多少钱,你说!
第二天,按律师提供的账户,胡大哥如数把首笔律师费转了过去,调查取证工作也迅速展开。
几乎同时,二舅子三表哥、七大姑八大姨,纷纷来到病房,围着梁大姐嘘寒问暖,不论如何,总要凑上去喂两勺开水、擦两下嘴角、掖几下被窝;更有亲友甚至还主动提出愿意留下来,和胡大哥一起住在病房照顾梁大姐。
山清水清,哪有亲人亲。此情此景,让胡大哥怎不感动,忍不住抺着泪连连说:“不用!不用!律师说了,护理费全部由对方承担,所以我已请了两名护工,白天、晚上轮留过来协助我照顾。放心,没得问题!”
不几天,律师那边打来电话,说已初步查实,肇事司机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已督促他预缴了一笔医药费,目前正在同他协商赔偿事宜。
在医生精心救治下,梁大姐的伤情恢复很快,已经能明确表达需求、坐起来喝点粥汤了。
二舅子三表哥、七大姑八大姨们仍会时常过来,给梁大姐买点水果、带箱牛奶什么的,叮嘱她别想得太多,安心养伤,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让胡大哥一人顶着。
胡大哥、梁大姐非常欣慰。
几天后,律师再次来到病房,把胡大哥叫到一边嘀咕了好一阵。
律师走后,肖波发现胡大哥脸上明显添了几分不安,便随口问道:“律师昨说?”
胡大哥哭丧着脸说:“刚才律师说,肇事司机确实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但公司已资不抵债,濒临倒闭。那天就是为躲避债主,慌乱中错把油门当刹车,才酿成这车祸。”
“不管怎样,于理于法,他都该给你们赔偿!”肖波安慰说。
胡大哥叽叽唔唔道:“律师说,他也同意赔偿,但只拿得出三、五万,还不够付医疗费。”
“那就起诉他,打官司!”肖波愤愤地说。
“律师也是这么说的,但需要我把第二笔律师费付了,并表示他们有信心一定能打赢官司。”胡大哥诺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