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沙漠与海(散文)
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从河西走廊中部的古甘州往北走,直至蒙西边缘,陪伴行人的是一路黄沙。黄沙漫漫飞渡千里,将我渡到了金秋的额济纳。
额济纳处于蒙古高原和阿尔泰山脉的交汇处。夏、商、周属乌孙。秦为大月氏。汉初为匈奴牧地。西汉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饮马居延泽,此地始归大汉天子麾下,现系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的一个旗。
真没想到,来到大漠深处的额济纳,首先遇见的竟是一片海。海,并不稀奇。我们所在的这个蓝色星球,本就是海洋的故乡。我从小就在东海边上住,惯看了潮起又潮落,帆去又帆归,海上生明月。
然而,在广袤的沙漠腹地忽然遭遇到一片蓝色的海洋,无异于在时空褶皱里看到最惊心动魄的错位诗行,是足以震撼人心的。当骆驼剌与珊瑚礁般的胡杨林阴影在沙地上相互交叠;当灼热的风裹挟着咸腥水汽灌入鼻腔;当一道道沙丘波纹和海上浪痕共享着相同的数学函数;当驼铃声声的丝绸之路上蓦然出现一片海鸥飞翔的浩瀚碧波……这种悖论般的存在几乎在瞬间就击穿了所有的地理常识,如同造物主在黄沙写就的经卷里流淌着神的眼泪。
也许,热情沙漠的前世原本就是深沉大海,那些连绵的沙丘是被岁月凝固定格的波涛,在寂静中翻涌着金色的沉默。或许,深沉大海的今生就是流动的沙漠,那些咸涩的波浪是液态的沙砾。沙漠捧出蜃楼,诱人追逐虚无的绿洲。大海藏起暗流,教人敬畏咆哮的蔚蓝。
沙漠与海,是大地的两极——一个用荒芜盛满昨夜星辰,一个用深渊豢养今朝光芒。当这两极在同一个纬度里邂逅时,我的内心,焉能不惊!
二
这是在甲辰年的十月。抵达额济纳时,夜幕已降,黑暗淹没了一切。次日凌晨四点,导游便带我们去看海。令人愕然!大漠戈壁,哪有什么海呢?
世界之神奇,往往总是会出乎人的意料。
额济纳还真的有海,它的大名叫居延海。如果把人化成一只盘旋在巴丹吉林沙漠上空的大雕,垂目向下俯瞰,便会发现额济纳北部的大漠上,幽泊着一片宁静致远的碧水。它的形状酷似一钩狭长弯曲的新月,像蓝宝石一样镶嵌在漫漫黄沙之中。这片水域,就是居延海。
居延,是匈奴语,“流动的沙漠”之意,《水经注》则将其意为“弱水流沙”。
其实吧,居延海就是一个黑河水系的内陆湖。黑河,即古弱水,也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那个弱水,是西北地区第二大内陆河。它源自祁连山北麓的八一冰川,流经青海、甘肃、内蒙三省,全程948公里,至巴丹吉林沙漠的居延洼地时,河流消失,汇水成湖。因蒙古人习惯将湖称为海,于是它就成了沙漠里的海。史上对居延海称呼不一,《尚书》称其为流沙,汉时称其为居延泽,魏晋称其为西海,唐代称其为居延海,今称其为天鹅湖。一长串的名号,最后还是由强大的大唐说了算,直到现在,人们都习惯称其为居延海。
据史载,古时候的居延海,水量充沛,风光旖旎。水面最大时曾达2600平方公里,比太湖还大,至秦汉时期,仍有726平方公里。海里烟波万倾,水清鱼肥,百鸟飞翔,泊月醉星。水畔草原如茵,土地肥沃,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环海的绿洲间,还有一座商贾云集、驼来马往、旌旗猎猎的古居延城。自古以来,这里便是穿越巴丹吉林沙漠、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也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遥想当年,波澜壮阔的居延海,是声名远播的“沙漠翡翠”和“朔边明珠”。那么,如今的居延海,又会是一派怎样的景象?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对此,我充满了期待。
从景区的摆渡车下来,我遂沿着栈道往观景平台走。
赭红色的原木栈道,窄曲而悠长,在微熹的晨曦中泛着浅冷的幽光,逶迤如暗龙,连接着沙丘和海。道旁芦苇丛生,疑有蘑菇满地。借着手机一照,原是不少追逐光与影的摄友,在此支起露营的蓬帐,彻夜守候壮丽的日出。
大约到了五点左右,我来到了海边的观景平台。
黎明的居延海,月儿斜挂,星群簇簇,却几乎没有洒下一丝亮光。临水伫立,但感海雾弥漫,芦风如笛,海天如墨,一片沉寂。天气很冷,朔风刺骨,大漠孤独的夜寒尚未被白天烘暖,气温低达零度以下。但平台上早已是人头攒动,人满为患,而漫长的栈道上,后来者仍是源源不绝,灯光闪烁,犹如长长的火龙在蠕动。
我穿着厚厚的冬装,仍然感到寒气逼人,手脚僵硬。平台中央,矗立着一个庞大的影子,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像山,又像某物的雕塑。我无心与摄影师们争夺有利地形,遂绕着影子转圈、快走,驱寒,等待着居延海的醒来。
三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破晓。古老的、沉睡的、鼾声四起的居延海在众目睽睽之下苏醒了。
扑入眼帘的,是一幅完全颠覆我想象的画。画里有青青的芦苇荡,沿岸铺展,一望无际,如海峡两岸的甘蔗林,如大江南北的青纱帐;有瑟瑟的大海湾,浩浩渺渺,波光潋滟,像碧浪清波的太湖水,像无风而漾的西子湖。除此,便是那些在海面上袅袅升腾的白雾,以及苍苍茫茫的无边的绿。
此情此景,甚是贴切《诗经》的咏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踩着曙光编织的绒毯走向海边,突然被一缕清新的海风绊住了脚步。在此刻,感觉是恍惚的。夜露尚未褪去的沙粒在水边簌簌颤动,咫尺之间却传来了大漠流沙般的潮声。呵,海水尽头的幽蓝正在蚕食黄沙,浪尖衔着破碎的月光幻作了缕缕薄雾,汹涌的青芦在水雾中澎拜,从每片苇叶上坠下的露珠,竟如钟乳石似的落在我的心里,回声嘹亮。
面水而立,呼吸倏然变得透明了起来。我仿佛看见自己呵出的白气化作了幼鲸,弱弱软软的,在风中摇曳着,忽升忽跌,游进漂浮起伏的芦苇森林。我隐隐发觉,那些本不相干的沙粒和盐粒,居然在晨色里跳起了永恒的圆舞曲。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沉沦,竟分不清是瀚海吞没了沙漠,还是黄沙漫过了重洋。
居延海太古老了,古老成了神话。
这时候,我看清观景平台上的影子了。它是一座庞大的青铜雕塑:一头大青牛,驮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细一瞧,原来是老子骑青牛的塑像。望着塑像,一股浓浓的古意就不禁地袭上心头。
居延海地处遥远的大漠深处,远离尘嚣,白日空旷,夜晚寂寞,有着大地上最荒芜的孤独,却从不乏神奇的传说和绝美的诗篇。
这里自古就是“流沙仙踪”之地。传说当年的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留下《道德经》,便隐身居延海,并在此得道成仙。《列子汤问》中说,周穆王姫满,于公元前964年驾八匹神骏,向西巡狩,曾在居延海饮马数日。至异域后,奇人偃师曾献给他一个比现代机器人还出色的人偶。该人偶外貌与常人酷肖,不仅能歌善舞,而且还会勾引周穆王的宠姬,“王大怒,欲杀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又传周穆王西行至昆仑山下,与昆仑王母一见倾心,俩人遂像居延海的波浪一样唧唧歪歪在了一起,女王后修成正果,成为天宫的西王母。
传说未免太过夸张。但那些迄今仍漂流在居延海上的千古诗篇,终究是不争的事实。魏文帝曹丕的儿子曹睿对居延海情有独钟,他在《步出夏门行》中曰:“弱水潺潺,落叶翩翩”。我想,他从父亲身上传承下来的铁石心肠,八成是被那一片黄沙包围的碧水软化了。诗圣杜甫在《后出塞》中曰:“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大诗人王维曾奉旨出使西域。他途经这片洁净的大海时,追忆起前朝曾经流落到这里当牧羊人的苏武,以及骠骑将军霍去病、大将军卫青、飞将军李广曾几度于此出击漠北,鏖战匈奴,胸怀激烈,写下了著名的《塞上作》。诗云:“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王维在诗中所提到的居延城,在历史上是真正存在过的。它始建于汉武帝太初三年,废弃于东汉末年,现仅存居延遗址。
逝水流年,风沙肆虐。一座边塞古城被野蛮的时间淹埋了,幸运的是,残酷的黄沙竟对这片大漠之镜垂爱有加,几万年过去,它却仍然涛声依旧,浪漫依然,实属奇迹。
说到底,这是弱水的奇功。弱水不弱,万载不涸;碧水如初,弥足珍贵。我想,佛祖说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指的便是弱水的不易吧。
四
晨风习习吹,碧浪逐芦苇。
仿佛是一夜春风来,万朵梨花开。蓦地,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精彩绝伦的镜头,只见原本平平静静的海面上,突然千鸟翱翔,万翅翻飞。它们是清一色的红嘴海鸥。数以万计的海鸥,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从浅紫淡蓝的霞光中飞来,从滴翠浩茫的芦苇中飞来,从渐渐褪去的白雾中飞来,就像一只只海的精灵,突然从梦境里惊现出来似的,飞到人们的头顶上空“嘎嘎”地叫着。
平台上顿时炸了锅,鸟声和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从海鸥出现的那一刻起,几乎是所有人,都纷纷把目光聚焦到了它们的身上。有的端着“长枪短炮”,朝它们“咔嚓”个不停,有的掏出随身携带的饼干、鸟食什么的,与其亲近。它们很大胆,也不客气,一声呼啸而过,便敏捷地叼走了大家掌心上食物,同时给投食者留下一个惊鸿掠影般的形象。翅膀的抖动声前赴后继,人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场面十分壮观,十分欢快,也十分和谐。
我惊呆了!
居延海五更的梆子还躺在远处的沙丘背面沉默,眼前液态的星空幽梦尚酣,这些本该属于暴风雨的翅膀,此刻竟把死寂的大漠,演绎成了早已消逝的古特提斯海的残章。我又开始浮想联翩了。我似乎听见,它们的每一片银羽都在轰鸣着迁徙的史诗。当第一只海鸥的喙尖啄破海面,我似乎看见,整个沙漠便倒流进了它张开的嘴囊。我感到,自己被支离的影子正在千重羽翼中增殖,化作候鸟群中的第十万零一个透明的坐标。
鸟声感染了沙漠与海,也唤醒了残醉的太阳。
猛然间,一轮红彤彤的、湿漉漉的旭日便从东方的海面上喷薄而出了。那万道金的光,把那雾、那苇、那鸟、那水、那沙晕染成了一片鲜的红。王勃在《滕王阁序》中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今在居延海,我所领略到的是——旭日与万鸥齐飞,秋水共苇荡一色,沙漠伴大海生辉。此是何等的幸运和法缘啊!
一位牵骆驼的当地人告诉我,历史上的居延海,曾历经沧桑,几度干涸。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已被碱漠荒沙覆盖,从“沙漠宝镜”沦为了沙尘暴的发源地。要感谢伟大的时代,进入新世纪,为了改善额齐纳生态环境,保护居延海绿洲,当地政府启动实施了“引水入海”工程,才使居延海再度焕发了勃勃生机。如今的居延海,水面达66.3平方公里,相当于20个西湖大小。这里,除了有“三千年不朽”的胡杨林,和骆驼、野狼、沙鼠之外,并拥有3万亩芦苇,200多种动植物,10万多只候鸟。
戈壁化海市,大漠成绿洲。上苍!这是怎样的一种造化?
我想,唯一的解释,这也许就是有限地球写给苍茫宇宙的情书了——最荒凉与最丰饶的媾和,最干渴与最湿润的交配,最冷漠与最深情的拥抱,在熵增永恒的舞步里,诞生出了这一片令人颤栗的柔绝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