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丹江亲情(散文)
我刚把孙子小程从学校接回家,老伴就喊:“小程,你眼尖,快来帮奶奶穿针。”
老伴坐在大门口,旁边放着针线箩筐。这声音是多么熟悉,人上岁数了,容易健忘,有时候拿着钥匙找钥匙,然而这句话我却忘不了。
小时候,我奶奶就经常这样喊我,让我帮她穿针的。
多么相似的一幕:奶奶当年穿针是为我们弟兄几个缝补,我给她穿过针后,奶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小屁孩,真了不起!”现在轮到我老伴穿针为孙子缝补了。尽管现在孩子们不缺衣服,但很多衣服得经老伴的手改制以后穿上才合身。小程给老伴穿好针后,老伴也用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小家伙,真棒!”
所不同的是老伴戴着老花镜,奶奶没戴,没钱买。还有一点有出入,奶奶的手瘦骨嶙峋,老伴的手虽不玉润,但也算得上丰满,可能是还没到奶奶的年龄。
一想起奶奶,我的心头就沉甸甸的。
在奶奶的眼里,我们弟兄四人都是她的宝,是她用她那满是皱纹和老茧的手扶我们学走路,领我们到丹江河道剜野菜,捞红薯,拾麦穗,领我们到小坡上薅小蒜、捡地曲莲、摘山枣,教我们怎样学好,做正派的人,我们都是在奶奶一心一意的照料下长大成人的。
其实,我们应该是弟兄六个,最小的一个由于家庭负担大,被母亲满含热泪给“计划”了,奶奶知道后伤心了好些日子,她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再怎么着也不差他那一口,孩子多,她给照看。
让奶奶心酸的还有四弟,在快到一岁的时候肚胀,父亲听信了村里一个老太太说的土单方,刚想咿咿学语的小弟只在世上进行了短暂的停留,就离开了人世。妈妈哭红了眼睛,奶奶不时劝妈妈想开点,背着妈妈,她却偷偷地哭。可不是,从四弟出生,奶奶就没黑没明地为他忙碌:给他洗尿片、给他擦屎、给他煮稀粥,妈妈为他死去活来过一回,奶奶也为他白白忙碌了几乎一年,这事放到谁身上谁不难心?
爷爷、父亲和母亲天天为了挣工分,得下地干活,那年月,没有工分全家吃啥?几个劳力苦挣苦撑,一年到头还是缺粮户。
从我开始,家里不断添丁进口,奶奶下不成地,得照看我们,帮我们洗衣服、补衣服,抽出时间在屋子周围拾柴、剜野菜,再不就是薅把青草喂猪。奶奶一瓢麸子一瓢糠,一年喂一头猪,刚好够交全家人的缺粮款。
麦收以后,奶奶领着我们拿着笤帚到路边扫土麦,扫来的土麦囤起来,用来零零星星喂鸡。鸡生蛋了,就攒起来卖钱,用于购买全家的点灯油和吃盐,即便有一个弄烂了,放锅里煮熟后也分给了我们弟兄几个,她辛辛苦苦养的鸡,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鸡蛋。
一到冬天,奶奶的手开始裂口子,有时候还往外渗血,疼极了,就用烂布包住,用线绳缠住。但是,当有尿片子要洗时,奶奶还要拿到泉上去洗干净。遇到雨雪天,奶奶担心我的弟弟们冻着,就把尿片子拿到烘笼上烤。
孩子多,不仅要考虑吃的,还要考虑穿的。
奶奶在家除了照看我们外,还要坐到纺线车前纺线,手摇着纺车把棉花捻子方城线,一圈一圈缠到线定子上,纺得一个个线穗放进筐子里,等攒够一定数量了,就找人在地上砸上桩子,安上竹筒,把线缠到一起,制成经线,固定到织布机的轴上,通过踩脚下踏板,产生动力,然后两手交替推动机杼和来回掷梭子,一坐到织布机上就是大半天。
奶奶是小脚,脚踩踏板没力,她和村里的老姐妹们把经线盘好,穿过缯,就回娘家去搬兵,找她侄媳妇来帮忙,奶奶是小脚,娘家离我家十多里,奶奶一天打个来回。她侄媳妇很勤劳,也很贤惠,奶奶让我们问她喊表婶。
表婶也知道我们家的现状,对吃喝从不挑剔。但再不挑剔,一日三餐也得端出来,所以一到做饭时,奶奶就发惆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让奶奶品尝到了。
记得那年冬天,家里连盐都没得吃的了,奶奶坐下来开始磨红薯,父亲找来一块铁皮,用铁钉钻一些小眼,把洗净的红薯放到铁板上磨,大冷天的,拿着红薯就如同拿一个冰疙瘩,也不知道奶奶的手冻成了什么样子,但她还舍不得停下来直直腰。打磨出来的红薯用一块吊起来的白布过滤,沉淀出粉面,然后请人来下粉条。粉条晒干以后,奶奶背到集市上去卖,一个小脚女人冒着刺骨的寒风,身背一二十斤的东西,来回要走一二十里的路程,可想而知是什么滋味儿。
家无陈粮,食不果腹。二弟见人们挖过的地里有许多类似于嫩花生一样的小果子,他不知道这是生半夏,有毒性,也不管脏不脏净不净,捡起来就吃,吃了后呕吐、恶心、拉稀、抽搐,这可慌了一家人。奶奶踮着小脚,嘴上不停地说:“这可怎么办好?”奶奶用她那像干柴棍一样的食指去抠二弟的嘴,促使二弟呕吐,然后给二弟烧了绿豆汤,用两个碗倒来倒去让汤变凉,再一勺一勺喂二弟喝。一家人都守着二弟,待二弟稍有好转时才都长出了一口气。奶奶只说了句:“吓死我了。”
我三弟曾经动过手术,他和奶奶睡时,奶奶搂着他,先在自己的腋窝处把她的手暖热,然后用手给三弟暖伤口,奶奶精心照料三弟,三弟终于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
小弟也有一次奶奶特殊照料的经历,父母走远方亲戚,把小弟放在箩筐里担着,路上感染了天花病毒,高烧、昏睡、不吃任何东西,奶奶跑上跑下为他找单方,并亲自去挖来了蒲公英根和茅草根,和黄连、板蓝根、金银花等加在一起熬,小弟不懂事,根本不配合,但奶奶总是耐着性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喂小弟喝一点。奶奶抱着小弟不出门,一怕见风,导致病情加重,二怕闻到别人家的花椒味、辣椒味。两天后小弟浑身出现红疹,尤其是脸部、手臂和腿部,之后红疹慢慢开始化脓、结痂,到最后剥落。由于奶奶在饮食上不停地提醒全家人忌吃大蒜、狗炸葱、香椿芽、花椒、辣椒等东西,小弟慢慢一天好一天,大多数天花感染者的“麻子”痊愈后脸上会留下“麻子”,幸运的是小弟却没有。
我也淘气过一回,这一回让奶奶忍受了多日的痛苦。父亲在一块空闲地里种了些萝卜,长有镰刀把那样粗时,我嚷着说要吃萝卜,奶奶就打算翻过篱笆去薅,然而奶奶脚小,跨度不大,一趔趄,身子倒在了篱笆上,篱笆上有刺,深深地扎进了奶奶的手中,奶奶强忍着痛疼给我薅了萝卜,然而她那扎刺的手却肿得跟发面馍似的,过了好多天才回脓消肿。小小的我也知道是自己惹下的祸,那些天我格外的听话。
奶奶和妈妈也怄过一回气。惨淡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几个如狼似虎的男孩饭量倍增,父母为此大伤脑筋,然而却有人垂涎我们,想从我们弟兄几人中领养一个,而且还不止一家。父母就商量着要把我们其中一个送人。奶奶听说后,死活不干,她真怕我们哪个离开她,就紧紧地守护着我们。
奶奶瘦小,但在我们兄弟几人的心目中却是至高无上的。有一次奶奶去走亲戚,到了下半晚还没见回来,不谙世事的我们就在路边等,翘首以盼奶奶归来,我们不时朝奶奶去的方向张望,我们真难想象离开了奶奶,晚上可怎么睡觉。终于奶奶回来了,她拉着我们的手说:“傻孩子,有你们几个在,亲戚家就是金銮殿,我也待不下去。”
我们一个个都成了家,也都在苦打苦拼中有了自己的儿女,而奶奶却到了风烛残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奶奶闲不住,又开始照看我的侄女和我的孩子。没想到有个冬天,天冷,外面是凄冷的风,奶奶怕她的重孙女冻着,就把她放在被窝里,奶奶也躺倒了床上,小孩子天性好动,想起来让奶奶领着她去串门,就故意找茬说还冷,奶奶说:“你起来蹦一百下就不冷了。”这句话说罢,奶奶就下不来床了,高血压诱发了她的半身不遂,导致了严重的中风不语,大小便失禁。奶奶这一躺就是将近二年。
我们到处寻医问药,然而却无回天之术。母亲为报答她无怨无悔照顾我们弟兄几人,不时加班给她换洗衣服,我和父亲轮流给奶奶喂药喂饭喂茶,三弟夜里睡在奶奶脚头,夜里帮奶奶翻身,总希望能有一天能有奇迹出现。
说奶奶无意识也不全面。见了谁打招呼都是“啊,啊”地叫,可以说,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嘴上表达不出来。我的孩子小名叫果果,别看果果那时只有两三岁,但心眼好,常到他老奶病榻跟前玩,奶奶一见他,无神的双眼一下子有了光泽,那只能动的手上下挥舞,口中不停地发出单音字:“果,果,果……”
奶奶病危时,我二弟回来看她,偎依在她病榻前,奶奶勉强睁开她那昏花的眼,无力地盯着二弟的胸前,然后挣扎着伸出她那只能动的手去摸,她看到了二弟胸前的第二道扣子没扣,她很想帮二弟把扣子扣上,但她已经没力量了,只能“啊啊”乱叫。在奶奶的潜意识里,我们弟兄们的穿衣就是她的责任。那天夜里,奶奶的呼吸一气不接一气,带着满肚子说不出来的话,永远离开了人世。
奶奶手掌上那一道道脉络清晰的纹路是艰难岁月镌刻的痕迹。她的手虽然粗糙、干巴,我们弟兄几个感到的是温暖、是恩情、是博大的胸怀,奶奶的手是最柔软最温暖最珍贵的。这双手为我们擀过面条、打过补丁、捂过伤口、扣过扣子,擦过眼泪;这双手,见证了奶奶历经沧桑的一生,也见证了她对她的后代们无私无畏的爱;这双手给了我们的幸福,给了我们的世界,给了我们一切。
在丹江河道,像奶奶一样受沿袭了数千年的封建毒瘤毒害的何止奶奶一人,缠脚让她们自小就苦不堪言,但身有缺陷的她们却都有完美的心灵。
奶奶的平凡与伟大,质朴而宽厚深深地影响着她的晚辈们。我妈妈对我的侄儿侄女和我的孩子的呵护,我老伴对我的孙辈们剖心掏肝的关爱,不正是当年奶奶优良品质的延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