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腊月来归(短篇小说)
01
把父亲推进院子里,天就黑透了。
秋风跟着黑夜,从白匹山下的河谷漫上来,悄悄拐进院子,和爷儿俩打个照面,又从院子东边溜走了。风还留下了味儿,王新严长长翕动鼻子,是桂花香,沁人心脾。桂花开了?王新严一愣。连日里平整土地,忙着和乡亲们谈土地流转的事儿,他完全忘记了院子边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桂花树就在院角,它看着王新严长大。浓郁的桂花香,有儿时的甜洌。王新严每次站在院前,童年时在树下奔跑的影子就会在眼前浮现,隐约夹杂着母亲嗔骂的温馨。
老父亲在床上躺了一下午,神情恹恹的。王新严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放进轮椅里。一推出门,父亲就活过来,坐直身子,嘴里哇哇说着话。王新严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还是不住点头。父亲偏瘫多年,三年前母亲离开后,家里就再无人能听懂他说的话。作为儿子,王新严能大致猜出父亲的意思。他是赞花香嘿。王新严也喜欢闻这花香。小时候夏夜里,他常常在桂花树下沉沉睡去,父亲宽厚的大手轻轻托着他,把他放进蚊帐里。可现在,岁月这把刀让父亲日益消瘦,小小的轮椅空出了一大半儿,往年望着桂花开絮絮叨叨的母亲,院子里再也寻不到她的气息。
他帮父亲裹好身上的毯子,推着轮椅慢慢靠近桂花树。
父亲还在含混不清说话,王新严这回明白了,父亲是说他在桂花树下睡觉的事。他似乎回到了少年时代,沉浸在桂花香里,听狗吠鸡鸣,晚归的牛哞声那么悠长,空气暖香,天空渐渐变暗,少年的他眼皮耷拉,在桂花树下沉沉睡去……
裤兜里滴滴的手机铃声拉回王新严的回忆。掏出来,又是妻子打来的,这段时间,妻子常在电话里跟他吵架,王新严本不想接,眼看铃声要结束了,还是摁了接听键,妻子的责难马上就震得他耳朵发麻。
王新严,你一天就死在乡下,你说这个家我们还过不过,还有没有过下去的必要?你儿子又被班主任留下了,说是欠了一周的作业,你也不管。我一天忙里忙外,难道是你请的保姆,我看我连保姆都不如,保姆还有工资呢,我可是带着工资累死累活的!你给个话,这个家,还有法过下去不,过不下去了,那就拍两散!
王新严火气腾地冒出来,看着父亲疑惑的眼神,他强忍住内心的烦躁。
刚才我已和小东谈过,他也承认了错误,向我做了保证。小东十三岁了,正是调皮的年纪,我们得给他一些时间,儿子会改正的。我也正要给你说这事呢,周末我就回来。文莉你也晓得,我现在走不开,正忙着平整田地,再说,父亲身边也离不开人,田婶家里有事,中午刚刚请假回去了……
电话那边传来嘟嘟声,妻子未听完就气呼呼挂了电话。王新严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放进衣兜。这种情形两口子已持续了小半年,从王新严决定关闭公司回乡创业那一天就已开始。老实说,王新严也不太生妻子的气,他就是有些郁闷。文莉就算不支持他回乡创业,可她往日那么温柔贤惠的一个人,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火气,而且这火一烧起来就熄灭不下去。在他眼里,文莉是个贤内助,通情达理,现在这个形象,他有些不能适应。王新严低头发现父亲瞪着浑浊的眼睛望着他。父亲偏瘫后大脑受了损伤,智力大不如前,但大概也猜出儿子儿媳正闹脾气,文莉几个月未回乡里老家,父亲已问过他多次。
没事的,爸,就是你孙子又调皮了,没按时完成作业,文莉正教训他呢。
王新严也不晓得父亲能不能听懂,他现在脑里只有李家湾的沟沟坎坎,智力估计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老实说,如果不是父亲坚持要回老家居住,他当初也没有下定决心要回乡创业。现在土地平整得差不多了,他思考着在冬季抢种蔬菜,过年能卖个好价钱。有时夜里,躺在床上思考走过的路,王新严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实,没想到自己大学毕业跳出农门,在外边走了一圈,现在四十岁又回到故乡,接过父亲的班,做回了一个农民。而村子里的真正的农民们,大多成了南下北上的打工族。
他按下墙壁上的开关,青石板院子里一片通明。秋夜的李家湾,那么安静,王新严因妻子电话变得烦躁的心也渐渐平和下来。
院子边响起脚步声,接着传来桂州大伯爽朗的笑声。
新严,你屋这一树桂花,香了整个李家湾呢。德哥,你也出来了啊!
几步跨进院子里来,桂州大伯佝偻的身影后,是大婶子的半个脸,正笑眯眯望着桂花树下的父子俩。
见桂州大伯他们过来,父亲显得很兴奋,摇着不太灵便的右手打招呼。王新严搬来凳子放在轮椅边。
那州大叔,大婶,你们陪我爸说话,我去煮两碗面去,田婶这几天家里忙,我让她中午回去了。
就要转身回厨房去。
你个大男人,煮得来饭?还是让你大婶子去吧,这几天你田婶不在,你爷儿俩过来吃,就多放两双筷子嘛。
桂州大伯抽着旱烟,大婶子也忙着邀请。王新严正愁这几天的饭无着落,赶忙满口应承。大婶子起身跨上阶沿,向厨房走去。
你们仨爷子说话,我煮好了给你们端出来。大婶子消失在厨房门口。不一会儿面端了出来,素汤面,大婶子放了一些中午的肉丝和芹菜,王新严吃得满嘴流油。小时候,他就常常到隔壁的大婶子家蹭饭吃,娘叫他不回,骂几句贪吃鬼,也就不管了。当然,大婶子的儿子李明远也常到他家吃饭,两家人就没有分过彼此。现在李明远在浙江打工,一年半载难得回家一趟。这次李家湾的土地流转,桂州大伯是第一个赞成的。这让王新严很感动。拿桂州大伯的话说:新严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他。他要回来搞绿色蔬菜,我虽然不懂啥子形势,但相信是个好事,现在湾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就剩下一些老人娃娃,那么多土地空着,看着都心疼,我们可是农民嘿,新严你放心整,我们支持你!
安顿父亲睡下后,王新严虚掩了里屋的门,坐在外屋的书桌前打开电脑看绿色蔬菜种植的技术资料。虽然决定回乡种植蔬菜,王新严心里并没有底,他已经离开土地二十多年,这一方土地还会接纳他这个远行归来的游子吗。书桌还是小时候他做作业的桌子,虽然老旧了,但仍能依稀看到他小时候用小刀划过的痕迹。
有那么几次,王新严有点恍惚,觉得母亲端着煲好的汤站在身后,满眼慈爱地望着他。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李家湾漆黑而清芬的秋夜伴着他。
半夜里,王新严做了个梦,梦见山梁上宽敞明亮的蔬菜大棚里,绿油油的蔬菜长势喜人,果树挂满果子,一排排新建的楼房矗立在李家湾里,乡亲们围在一起拉家常。山梁上,娘臂弯挎着一个竹篮,娘身后七彩朝霞划出万道金光,娘大声叫着他的乳名。他还是小孩子模样,大声回应着母亲的呼喊,穿过碧绿的蔬菜,跑过苍绿的原野,快步跑进阳光里去……
02
黎明时分,王新严被一阵争吵声惊醒。匆匆穿衣出门,天还未大亮,秋雾在院子里萦绕,一片乳白色的朦胧。昨晚熬到深夜,王新严还没有睡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老孙叔和堂哥王达兴推推搡搡跨进院子里,惊扰了凝固的白雾。
二狗子,新严就在这里,你自己当着他说,我看你自己好意思给他说!
说就说,我怕啥子。新严跟我是一屋人,我不相信他会向着你这个外人。
两人声音都很大,谁也不让谁。王新严见王达兴揪着老孙叔的衣领,皱了一下眉头,几步跨进院子,走到两人面前,用力拉住王达兴的手,二哥,你是个小辈,你这么拉着老孙叔,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放手!手里暗暗用了劲。
王达兴小名叫二狗子,人长得矮小,哪里抵得住他用力,叫声哎哟松开了老孙叔。老叔叔满脸通红,指着王达兴气得语无伦次:二狗子,你个张三恨一湾、一湾恨张三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连自己的婆娘都守不住,就晓得在我们老年人面前逞凶,你算个啥子东西!
你个老不死的!王达兴听老孙叔揭他的短,脸涨得通红,斗鸡样想往前扑,给王新严一把拉开了。有话好好说嘛,你们这样算怎么回事?王新严有些生气了,不觉提高了语气。
桂州大伯和大婶子这时也闻声赶了过来。你说你们,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大清早你们吵啥嘛吵,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了。二狗子,是不是你又没事找事干?桂州大伯到哪儿都是个热心肠,吼起了王达兴。
见桂州大伯赶来,王新严放低了语气:大伯你先问问他们,看他们吵啥子。我去看看爸,他瞌睡浅,估计被吵醒了。一边走,一边狠狠剜了王达兴一眼。王达兴本来气势就弱,遇见他的目光,怯怯地别开眼神,身子又矮下了几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就是问他一天不停抽水,是不是要干死我养的鱼……
桂州大伯推着父亲去了他家,叫一会儿过去吃早饭。王新严见两位老人的身影消失在白雾里,才回过神慢慢问两人吵架的原因。
老孙叔本来不是李家湾的人。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老孙叔都不知自己是哪儿人。他是个孤儿,从小四处乞讨,十多岁时来到李家湾,在公家房里住下就不走了。那时候集体生产,村里缺少劳动力,老孙叔干活勤快,嘴巴又甜,村里老人都可怜他,就商量让他入了户。三十多岁的时候,老孙叔和一个外地逃来的女人成了家。几年后,女人生下个胖小子,夫妻俩高兴极了,村里人也为他们高兴。谁知这小子越长越不对头,几年后,夫妻俩终于醒悟儿子是个傻子,就商量再要一个。哪知天不遂人愿,不管老孙叔怎么开垦,女人的肚子却再也不见动静,像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女人心里愧疚,慢慢就怄坏了身子,五十岁不到就撒手西去,留下三十几的傻儿子和老孙叔相依为命。小时候,王新严常腻着老孙叔,老孙叔一双巧手,眨眼工夫,一只风筝,一匹漂亮的小竹马就出现在面前,童年的王新严佩服得不得了。估计是自己的傻儿子不会玩这些玩具,老孙叔觉得寂寞吧,小时候,只要王新严张嘴要,老孙叔都会满足他的要求。王新严回村创业第一天,就让老孙叔跟着自己,帮自己找劳力平整土地,搭建大棚,种植蔬菜,帮自己照看建筑工地。老孙叔做事尽职尽责,有他在,王新严少操了不少心。王新严每天给老孙叔开的工资,比其他工人多三十元。或许就是这一份福利,引起堂哥王达兴不满了吧!
老孙叔说完事情经过,王达兴也不争辩,缩着手蹲在阶沿边不说话,时不时拿眼睛偷看王新严,王新严假装没看见。原来早上老孙叔去水库抽水冲洗泥藕时,给王达兴断了电。他的理由是水库里有他热天里放的鱼,说水抽干了鱼会死。
新严,你说他的话笑不笑人,他说他从河里钓了十多条鱼放在水库里,说过年了吃。这么大的水库,哪里抽得干!再说,抽出来的水不是全部都流回去了吗?
老孙叔还在絮絮埋怨,王新严摆手他停下来。掏出烟递给二人,自己也点了一支。他心里清楚,堂哥王达兴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自己的注意。水库明明是桂州大伯承包的,与王达兴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那个养鱼的借口瞒不过人。王新严听村子里人说,堂哥王达兴经常以这种方式讹诈到水库里来钓鱼的外地人,有时一天能挣好几百。
王新严站起来,王达兴还蹲在阶沿一角抽烟,身子单薄,披着件看不出颜色的单衣。白雾慢慢散了,看得见王达兴满头花白头发,一根根竖着,估计很久没有洗过了。他心里不由一阵辛酸。
在堂哥这件事上,是自己疏忽了。
堂哥王达兴该有四十五六岁了吧。王新严从回到李家湾,就没听见有人叫过他的大名,穿开裆裤的小孩都喊他二狗子,足见他在村里人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在王新严记忆里,二狗子是个健谈的人,人不高,但头脑灵活。几年不见,哪知他现在混得这步田地。据村里人讲,二狗子年轻时也挣不了多少钱,但他好酒嗜赌,挣一个钱能花掉两个钱来,欠了不少外债,每到年关就不敢回家,怕要账的催账。大约十年前吧,女人终于受不了他,跟邻省一个农民工跑了,扔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女人一跑,王兴达失去了主心骨,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越过越凄惶,终于发展到丢下脸面,四处骗吃骗喝的地步。三个儿女,老大老二是女儿,初中没有毕业就外出打工,慢慢也和他失去了联系。老三是个儿子,还不满十岁,正在读小学,跟他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
王新严扔掉烟头,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王兴达见他过来,赶忙站起来,脸上小心赔着笑。二哥我给你商量个事,你看我现在蔬菜大棚也搭建起来了,新村定居点建设那边也正需要人手,你反正在家里也没有多少事,干脆过来给我帮忙,行不。我们自家兄弟,你来做事,我也省些心。王新严怕伤王兴达面子,说得很诚恳。
要得要得,新严你说喊我做啥子!我们自家兄弟伙的,挣钱一起挣,我说你也不会忘了我。王兴达把烟屁股扔在地上,右脚尖狠狠蹭灭了。新严我可给你说,劳力那些重活我可干不了,你晓得你二哥身子骨单然。王兴达右手牵起单衣抖着。
王新严暗暗发笑,故意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二哥,大棚管理工人施肥择菜这些活儿,以后就由你来。你自己不用干活,你每天搞好管理,分派好事情,做好考勤,工资嘛,和孙大叔一样,每天比工人多三十元,你看要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