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复活之日(小说)
一
宏城市人民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刘军正在洗手间的水池边抽着香烟。他时而呆若木鸡地站在水池旁,时而又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踱来踱去,又烦躁地将没抽完的半截烟丢在水池里。最近几天他感到心里特别乱,常常莫名其妙地朝老婆儿子发脾气,弄得儿子回到家里都害怕看见他。
窗户上的倒影,将他的憔悴面容暴露无遗——双眼上的眼袋像两个小水袋,鬓角的银丝比上周又多了几簇。是的,妻子失业,儿子在学校捣蛋被老师告状,炒股遭遇跌停,每个月高昂的房贷、车贷……哪一样都让他压力山大。当然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的是近一周来参与的业务副院长竞选--明天就要出结果了,对手还是与他有瑜亮之争的张家彩——两人同一年从同一所大学毕业来到这所三甲医院,又双双成为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骨干,双双晋升正高职称,几年前还双双成为公开竞聘产生的科主任。这二十多年来,他俩简直铆足了劲互相掰手腕,可是谁也没掰赢谁。这次竞争副院长,是他唯一一次能超越张家彩的机会,他的内心怎能不焦虑!
说起来,这个张家彩简直是他命中的“克星”。记得小学六年级时,张家彩的父亲利用村干部的职权,抢占了刘家的宅基地。害得刘父因没房子住而肺气肿发作。初中时两人在同一个班。那会儿刘军是妥妥的“学霸”,而张家彩的成绩却在班里排倒数。可张家彩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故意仗势欺人,常常有意无意地欺负刘军。一度弄得刘军敢怒不敢言。从那会儿起刘军便憋着一口气,想着等自己以后考上了重点高中,就可以摆脱这小子的困扰了。谁料到张家彩的脑袋并不笨,到了初二后成绩便突飞猛进。不仅与刘军一道考取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而且更巧的是两人居然还考取了同一所医学院!而刘军在大学期间的初恋也因张家彩而告吹——他与麻醉专业的女生辛倩自大二开始认识,可谈了一年后却被张家彩横刀夺爱,两人在毕业后数年成婚。更让刘军感到无奈的是,从医学院毕业后,他和张家彩又成了同一所三甲医院的同事……看来,命中注定这个“克星”要像蚂蟥一样地黏着他,休想摆脱掉了!
“刘主任,呼吸内科想请您去会诊。”刘军前脚刚回到办公室,护士长后脚就走了进来。
“神经病,没见我正烦着呢!”刘军猛地一跺脚,大声地咆哮道。
护士长一惊,当场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撞在门上,大气都不敢出。
刘军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是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会诊?呃,是什么科室来着?”他从护士长手上接过会诊通知单。其实,这已经是他这半个月来第N次情绪失控了。“神经病”成为他每次发火时的“口头禅”。昨天一早,上小学的儿子报名去外地研学,妻子回娘家已经三天了,说是要回去看看父母。但他知道,娘俩儿其实是受不了他近来越发阴晴不定的脾气。
下班后,刘军走出医院大门,松了松胸前的深蓝色领带——这是妻子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有点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中,又不知道上哪儿好。不少同事都到食堂去打饭了,但他好像一点都没有饥饿的感觉。
当他路过音乐厅门口时,上面的巨幅海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宏城爱乐乐团今日公开彩排马勒第二交响曲《复活》。要在过去他才懒得理会呢,他对古典音乐压根儿没兴趣。但这次,他忽然觉得海报上的“复活”俩字格外抓着他的心。鬼使神差地,他用手机打开了音乐厅的APP买了张最便宜的票,然后走了进去。
等他走进音乐厅,再次看到了那张最熟悉不过但又最不想见到的面孔——张家彩也坐在里面!
“我的乖乖,连听场交响音乐会都摆脱不了你!”他正想嘟哝出来呢,又不知怎地咽了回去。便转过身,装作没有看见,然后去找自己的座位……
二
舞台上的乐手们正在调音,此起彼伏的乐器声像一群不安的鸟儿。刘军来到自己位于后排角落的位置上,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扶手。前排坐着一对老夫妇,老太太的银发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老先生则时不时凑到她耳边低语着。
站在指挥台上的是一位本市“土生土长”的指挥家——留学德国、刚加盟宏城交响乐团担任音乐总监的王涛。刚过不惑之年的他,站在舞台上有股格外干练的气场。当他举起指挥棒的一刻,整个大厅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安静下来,地上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前四个乐章刘军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甚至几次都有中途离场的打算了。但当第五乐章“复活”开始时,他突然感到了某些奇异的变化。
定音鼓猛烈地敲击着,那“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的气氛,预示着“大地震颤之日”的来临,令人的心跳一瞬间也在加速。弦乐组飞速而大刀阔斧的演奏,有如怒号的狂风一般。铜管组吹出排山倒海一般的织体,是天使在末日审判前的号角声。接下来合唱团的声音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直逼人的灵魂。指挥家铿锵有力的右手如同一道闪电,左手则像在拉扯着无形的巨幕。汗水从他的鬓角滑落,燕尾服早已被浸透……
刘军坐在观众席上,乐队的演奏让他想起了灾难片《2012世界末日》的剧情。这时王涛打断了乐队:
“停!这里的气势要再加强一点!现在你们不是在音乐厅演奏音乐,而是在等待末世审判的降临……”
当乐队重新奏响时,刘军刹那间感到乐声一阵阵地穿透他的胸腔,敲击在心脏上。管乐像在撕裂天空,弦乐器的弓弦几乎要断成两半。当合唱团爆发出最后的“复活,是的,你将复活……”时,指挥家突然猛一举双臂,仿佛被某种超越尘世的力量托起!
刘军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乐声逐渐变成了真实的狂风呼啸。他猛一抬头,面前竟不再是音乐厅,而是一片荒芜的平原。
奇怪,这地方自己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却几乎没有印象?他觉得周遭的环境充满了萧杀的氛围,格外地让人窒息。他抬起头,面前那血色的天空如同试管里浑浊的血液标本一样,令他嗅出一股诡异的气味。一阵阵号角声伴随着怒吼的狂风,不断地从远处飘然而至——那不是乐器发出的,而是真正的、震撼灵魂的号角,每一声都让他毛骨悚然。
“这……这是什么地方?”刘军左顾右盼,惊恐地问道。
这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出现在刘军面前--这不是自己早已过世的老母亲吗?!
“妈——”刘军几乎跳了起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跑过去抱住母亲,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家里穷,母亲总是把饭菜让给他和弟弟妹妹吃的情景;以及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通宵达旦为他和弟弟妹妹织毛衣的情景……他想起了母亲去世前那一刻的样子。身为医生的他,却没能早期发现母亲的癌症。这是让他感到最为愧疚的事……
“您……复活了?”
“是的,你也复活了,你是在82岁那年去世的,现在距离你去世已经……”天空闪过一道亮光,传来天使那温柔的声音。
“去世?复活?”刘军喃喃道,脸上露出木然的表情。
“是的,今天是大审判之日。所有已经过世的人都会从死里复活,与活人们一起受审……”天使接着说。
“审判?”刘军愕然,“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受审?”
“别紧张,”天使安慰道,“审判不代表你就是犯人。每个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早晚都得在这一天交账的。”
一男一女相互搀扶着从刘军身边走过。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两个人的表情、走路的姿势,都很像他小时候在村头看过的越剧当中的某些角色……
“我怎么觉得你俩那么似曾相似?”刘军好奇地问那两人。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原型人物!”
“你们……穿越了?”刘军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们和你们一样,复活了。”他俩回答说,“虽然我们当初被封建婚姻制度棒打鸳鸯散,但万万没有想到还能在复活的这一天相逢!”
刘军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这时,面前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家彩和辛倩吗?
只见张家彩一身的皮夹克。虽然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但刘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至于辛倩,如今已经老态龙钟,但那双杏眼却依然明亮如初……
“倩倩?”刘军的声音哽咽了。自从医学院毕业以来,他俩分别在不同的医院上班,他就很少见到辛倩了。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再勾起那段因失恋而造成的痛苦回忆。
三人面面相觑。
“苍天啊,为什么要让我们在这里相见?”刘军抬头仰望天空,痛苦地问着。
天使的声音再次响起:“鉴于你们的恩怨未了,特在复活之日,给你们最后一次交流的机会。”
辛倩先开口了:“军,你别错怪了家彩。当年我选择离开你,不是家彩在挖墙脚,而是我觉得他比你更合适些。”
刘军瞪大眼睛:“不是吧!为什么啊?”
“因为我感觉你这个人总是喜欢怨天尤人。你把所有挫折都归咎于家彩,归咎于外界的不公……还记得吗?大三那年评奖学金,你没有入围而家彩入围了,你一个劲和我抱怨说是他走了后门,其实是他专业课成绩比你好……”
“你知道我和他结婚后,他付出了多少艰辛吗?在我五十岁那年,突然被确诊为渐冻症。要知道这种病可是会让人瘫痪在床的!我对家彩说,离开我吧,我不想让你守着我这具行尸走肉,我不想拖累你。可是家彩却说:那不行。既然娶了你,我就要对你一辈子负责!他不仅对我不离不弃,还主动带我到国外去找专家。我后来出现严重的吞咽困难,并且浑身都不能动,连大小便都在床上。家彩始终都没有嫌弃过我,对我一直照顾地无微不至,这么多年来都是毫无怨言,直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
刘军转向张家彩,双眼透着惊诧的目光。
“那……你父亲强占我家宅基地,害得我父母只能住窝棚!这怎么解释?我父亲后来肺气肿发作,全是因为那个漏风的棚子!”
张家彩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复杂:“那块地后山是滑坡区……那年暴雨前,地质队来勘测过。整个山坡塌下来时,压垮了七间房,死了三个人。”他抬起头,“我父亲之所以要强行征用,是为了阻止你父亲在那里建房。后来政府下发的补偿款,他都偷偷塞给你家了……”
刘军顿时感到双腿一阵阵发软。是啊,二十年来盘踞在他内心的怨恨,竟建立在如此荒谬的误会之上?他想起自己曾在张家彩婚礼上喝得烂醉,故意把新房的门砸出一个凹痕;想起每次在医院学术会议上对张家彩发言的刻意刁难;想起上个月利用职权,故意拖延审批普外科的技术合作申请……
天使的号角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嘹亮,天空中的金光逐渐扩大,周围的景物都开始变得模糊。
“审判的时间快要到了。”天使提醒他们。
刘军长吁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一般的轻松和释怀。
他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他记恨了半生的老同学,突然发现张家彩眼中有种未曾有过的温和。他颤抖着伸出手,两人的双手第一次握在一起。
辛倩将手覆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原谅自己,也原谅彼此吧。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医学院大教室里上课时导师说的话吗:‘生命短暂,唯有仁心永存’。”
三
刘军猛地睁开眼睛。他晃了晃全身,方才发现自己还坐在音乐厅里。
全曲刚刚终结,音乐厅掌声雷动。刘军顿时犹如醍醐灌顶。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出音乐厅。远处,一道光芒划过夜空。虽然已经是满天星斗,但他的内心却像拨云见日一般。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不再有往日的憋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轻盈。
他一下子想起了《复活》当中的歌词:“要相信啊:你的诞生绝非枉然!你生命的磨难绝非枉然!”是啊,每个人何尝不是在无时无刻地面对来自我们内心的审判?与能否问心无愧地向自己的内心交账相比,人生的成败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谁的人生又能一帆风顺呢?谁不会经过黑暗谷,谁又不会遇到暴风雨?既然这一切都在所难免,那么,只要我们心态淡然一点,一切曲曲折折都不再是生活的咒诅,而是化了妆的祝福!
刘军摸出手机,发现有院长打来的三个未接来电,以及他发来的一条微信:“刘军啊,副院长人选已经出来了。我们初步定了张家彩。你也很优秀,但这不是哪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不过院里正在商议,要增设一个院长助理职位……”
他拨通了院长的电话,声音出奇地平静:“谢谢院长。不过,我可以请两天假,回老家看一下岳父母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