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走了，走得安详，他定格在八十九岁。
　　 在家族门份中，他年龄最长，排行老大；在村上，他也是年岁最高的长者，因此门份里平辈的人都名正言顺地称呼他为大哥。大哥与我家是最近的门份，二十四户人家中，我们六户血缘最为亲近，论起来还未出五服，按规矩，我儿子还得行孝子之礼。
　　 大哥一辈子养育了两儿三女，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用农人的话说，“撒籽扬场垒垒子，天下雨了打磨子（磨面）”，各种农活他样样精通。虽说他一天学没上过，目不识丁，但却精明能干，凡事都有自己的盘算。
　　 冬季天格外寒冷，用滴水成冰形容，毫不为过。街道旁的风景树上，还挂着几片没有落完的枯叶，在寒风中摇曳着。晚上太阳能路灯散发出白晃晃的光，孝顺的两个侄子把病重的父亲接回了家。族里的人赶忙收拾床板，为老人安置床铺，只是谁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大哥支床了。
　　 大哥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有两个极为孝顺的儿子和三个善良的女儿。有人说，大哥能活到这把年纪，全靠儿女们精心照料，要是稍有疏忽，他怕是早都不在了。大哥一年要住多少次院，连他儿子和医院的医生都算不清。但只要他身体稍有不适，儿子就立刻送去医院。
　　 一天，我正忙碌着，突然接到老伴从西安打来的电话。她在那边照顾孙子，平时很少打电话，如果打电话，必定是有要紧事。
　　 “大哥病了，听说在县医院住着，你买些礼品去看看，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你去看了，等他走了咱也好有个交代。”我应了下来，看了眼手机，下午一点四十分。按农村的风俗，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不宜探望病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大家都很忌讳。这是大事，我决定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前赶到医院。
　　 第二天一早，我问清侄子他爸住院的楼层和床号，便匆匆赶去。走进病房时，侄子刚出去，侄女正一勺一勺地喂饭。我握住大哥的手，关切地询问他的状况。他神志还很清醒，一眼就认出了我，见到我来特别高兴。我知道，人在病中最盼着有人看望，他笑得格外开心，我离开时，他还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平日里，侄子忙碌，侄女一直在家尽心照料大哥，给他做吃做喝，还时常推着轮椅带他到街上转转。
　　 后来，我又去家里探望了一次。没想到，第二天侄子就打来电话，声音悲痛沙哑，说他爸走了。我赶忙赶过去，只见大哥安详地躺在支好的床上。按照农村风俗，我点上香，烧了几张纸钱，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揭开盖在他脸上的纸。他双眼紧闭，面带微笑，那慈祥的面孔，就像累了睡着去。
　　 虽说大哥九十岁离世算是喜丧，但我心里还是难过，毕竟失去了一位至亲。两个侄子悲痛欲绝，哭得撕心裂肺，我只能在一旁劝慰，毕竟九十岁高龄，在村里也是高寿了。
　　 这两个侄子确实是大孝子。他们虽在西安工作，却隔三岔五回来探望，给父亲买药。大哥吃的药，国内虽有，但侄子坚持买进口药，还仔细算着时间，哪怕再忙，只要父亲快没药了，也一定会专程送回家。用他们的话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但没了老爸，就是一辈子的遗憾。有爸在，家就在，有爸在，就是最大的福气。”
　　 大嫂走得早，大哥一个人生活，做饭总是凑合。儿子心疼父亲，担心他饮食不规律、吃不好，便瞒着他，在村里找了个厨艺好的妇女，付给报酬，让每天按时给父亲送饭。记得十多年前，大哥腿疼，侄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专门在西安买了轮椅，配齐了各种物件，好让父亲能独自到街上逛逛，散散心。
　　 我比大哥小一轮还多，他为人勤奋，在村上口碑极好，无论大人小孩，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大哥曾跟我讲过，年轻时他在绛帐火车站用马车运送粮食，一天跑一趟。有一次回程路上，他看到一位妇女抱着孩子躺在路边，赶忙停下马车。一问才知道，妇女赶路饿极了，走不动了，孩子也一直哭闹。他连忙把剩下的两个馍和一瓶水递给她。得知妇女要去的村子正好顺路，他便让母子俩上车，一路护送。等送到地方时，已经是半夜，他还帮忙找到了这位妇女的亲戚。
　　 大哥一生乐善好施，总是先人后己。家里八口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为了多挣工分，他主动报名去喂牲畜，即便如此，每年还是欠生产队的粮款，连该分的粮食都拿不全。
　　 但俗话说得好，“好人有好报”。苦尽甘来，大哥终于熬出了头，以后儿子成家立业，女儿也都风光出嫁，两个儿子还各自开了公司，事业有成。大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常对人说：“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老天爷开眼，头上的愁云终于散了。”随着生活越来越好，他心情舒畅，话也多了起来，逢人就夸党的政策好，国家好，社会好。
　　 大哥的儿女们也愈发孝顺，每逢节假日，都会带着好吃的、好看的回来。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外孙、里孙子围在身边，别提大哥有多高兴。有一年，二十多人的全家福拍出来，可把大哥乐坏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做梦都没想到能有今天都是社会好，国家好！”
　　 常言道：“儿孝不如媳妇孝，女孝不如女婿孝。”这话一点不假，两个儿媳都很孝顺，每年都给大哥买衣服、买吃的、买奶粉、买茶叶，大哥要吃烟，还给买烟。
　　 一次儿媳妇把衣服买回来，大哥还说：“我活了今日没明日，你去年买的衣服，才穿了几次，今年又买，拿回去退了。”村上的人知道了，都说大哥前世烧了桶壮一梱香，娶了两个孝顺的、如花似玉的好媳妇。
　　 后来住院，医生和儿女都劝他戒烟，大哥却笑着说：“都八十岁了，抽了一辈子，现在想戒也难。高高兴兴抽几天，就算死了也没啥遗憾。”
　　 大哥走后，我们请来了阴阳先生。我特意叮嘱，写门牌时不能写八十九岁，一定要写成九十岁。九十载风风雨雨，大哥一路坎坷，终于走了过来。
　　 安葬那天，原本一直干旱的天气突然阴沉下来，零星的雨飘落着，后来雨越下越大，街道上摆放的花圈都被淋湿了。有人说：“大哥一辈子做的善事多，连老天爷都被感动了，要送大哥最后一程。”
　　 大哥下葬后，我彻夜难眠。他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他亲切的微笑，说话时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回响。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心里默默念叨，家族里、村子里又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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