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春上牛背山(散文)
这个春天,我站在牛背山观景台。
眼前辽阔大地呈现面前。只有站在这海拔3666米高处才能体验到的辽阔。这种令人不由自主地振奋起来的辽阔。久居小城低矮木屋、车水马龙的小街城的我,常常被那拥挤与混乱逼得焦躁不安。这山野的辽阔,瞬间还撞开了我身体里的另一种辽阔,一种宁静而心旷神怡的感觉从心底涌上云端。
这牛背山像一头壮实的黄牛用双角绘出一幅巨大画卷款款铺展开来,"日出,云海,日照金山"都在这山上均已看到。这儿离天伸手可摸,天空蓝得干净纯粹,群山绵延向天边,山脚下,层层梯田大小不一围山蜿蜒,农房藏在翠竹中疏疏密密,乡村公路盘山而上,一条清清的小河顺流而下,慢慢流向山下小镇,青绿是这儿的主色调,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杜鹃紫点缀遍山。这画卷里,有三合,新庙两个村,我更倾向于模糊的三合乡,它将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未名的画卷。春色勾画柔润的线条。阳光普照了所有色彩。每一笔纵横交错都蕴藏着原始而澎湃的生命力,提示着素朴而新鲜的审美,所以三合应更为山、水、花、人融为一体的四合人间画卷。
随着画意从牛背山往三合蔓延,进一步拓展了我身体里的辽阔。人就需要这样的辽阔。每一个在城市里压抑的细胞都自由自在地在这释放更新,思想与灵魂,通通完全打开,接受这浩荡无边炽烈无限的绚烂至极的画意的清洗和渲染。我确信,这样的渲染,能消解我身体里残留的阴郁以及死寂,点燃我内心隐藏的火焰。
是的,在小城被积热阳光和浮燥人心长裹的我,在这儿有了平静,然而在平静中心中突然间又有一场只有我自己才能看见的燃烧。燃烧的光焰,最终转化成我眼里澄澈柔和的光,转化成我不慌不忙的均匀呼吸,转化成我轻盈坚定的步伐,来了,一触突发,这就是灵感。
隐约听到蜜蜂嗡嗡的叫声在耳边响起,顺声音走去,原来不远处有一树盛开的梨花,几十只蜜蜂在花间追遂打闹。几十个蜂窝木箱掩映在梨花正后方的农田边,炊烟正从茅屋间袅袅升起。一股腊肉香味从屋内冲了出来,梨花,桃花,竹林,小溪,茅舍清烟搭配在一片青青茶园中。这不就是一个恍若世外桃源般的陶公所居么。这样的环境真是美哉,妙哉。
疑惑间,一个扎着角辩的姑娘穿一身嫩绿上衣从一大丛茶树后冒了出来。她约摸二十来岁,头发漆黑,眼睛漆黑,可惜在这张美丽的脸上被老天把她染成腊黄,她腰间挂着一个陈旧的竹篮,双手指尖在茶树上跳跃,。从我所站的角度看去像"指上芭蕾",她双手有节奏的在茶树上舞动。
如果说我是画家先前我就已捕捉到到画意之重点美,如果我是音乐家那么这一刻,我清晰地被这种翩然起舞的指尖超越了美的东西给打动了。
见她采得太投入,不愿靠近她,生怕把这一生难以看到的美瞬间赶走,直到她摘满一筐走到我面前,我才说“这茶园是您的吧,趁天气好采茶么?”,姑娘才投给我一个鲜红的微笑,发现我这个陌生人闯入她茶园。她又一笑,脸上那两个酒窝更深圆了。回头看我一眼,便低下头不好意思钻入屋内。我也不再说什么。我冒然走进了人家的茶园,以及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其实都是对别人的打扰。我心里顿生羞愧之情。
采茶姑娘就像一个谜一样,在这春天的深处留给我一首读不懂的梦胧诗。
忽然,我觉得,这姑娘就是这桃红绿李的春色中极为丰盈的一抹,也是乡村春之画卷中尤其厚重的一笔。
是春天的深处——之深的——直接的具体的体现。
很惭愧。我在这人世间度过了五十多个春天,今天才终于又看见春天深处里被我不经意间忽略了的东西,那就是像采茶姑娘这样勤劳的人,以及这般平淡的劳作,这般平凡的生活。我曾经愚蠢地认为,春天的深处,无非就是灿然盛放的春花,放肆生长的草木,恣意生长的庄稼,和煦温暖的春风,澄澈灵逸的春水,轻柔浪漫的春雨,翩然归来的燕子,悠然起舞的蝴蝶,嘤嘤嗡嗡的蜜蜂,其实不只这些,还有……
我默默地呆站茅屋窗下,希望她再跨出屋外,走进这翠绿茶园,站在她原先站的地方,重新把目光再照我一眼。
在三合建正村住了两天,我才知道,大地之上的一个个村庄里,无数个像姑娘人一样的农人,正在不动声色地在各个角落里、在各自的宿命里忙碌,深化着春天的深处,但他们并不自知——今天这个不知名的姑娘却打动我这样的一个城里人。
想起在学校时下乡支农与同班小丽一块去割麦的五宪村庄。同小丽留下了春天的美好回忆,可不像今天这么刻骨铭心,与小丽谈话虽多。只是在小麦田里挥动镰刀自由自在地用汗水浇灌春天,后来小丽她转校去了省城。我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而且,我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从此我离春天越来越远。多少次,我一个儿走到离城20里的五宪乡小麦田里,对着水田看见自己枯萎,脸色蜡黄,眼睛无神,就这样一个春天接一个春天,无可救药地枯萎下去。尽管春花同样在城市里绽放,春风同样在城市里吹拂,春雨同样在城市里漫洒。我无声的叹息,被小丽的身影扼杀了春天的存在。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有发奋读书考上名牌大学,我想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可能离春天近一点。春天的深处才能看到她,让那个抛弃我的她同我拥吻在春天的深处再次团圆。
今天在三合乡。在这绿色茶园从这姑娘身上找到了小丽影子,好多年没有心动的我心中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静默地躺在床上回望那天三合春天的深处的种种画面,眼泪又滴了出来。
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去田间劳动。
我家一块自留地,在离家两里外的半山坡上。十二岁的我挑起半桶大粪往地里走。郁郁葱葱的树林里生长着许多紫红杜鹃。我同母亲在田地里种过麦子、洋芋、红苕、苞谷、等,也在树林里采过杜鹃,那时人小不知男女一起会有痛苦。
春天里,我放学回家先到地里帮母亲干完活才做作业,夜里我写老师布置的<<春天>>作文。得到校长夸赞,全校表彰,同学们的春天作文只写春天,桃红李绿,百花争艳,而我写春天则写母亲,写她在春天里辛勤播种。写母亲背着沉重的肥料汗水长淌,我背着一桶粪紧跟在后,那时正是"饥饿年代,吃不饱,肚里全装野菜,母亲还没走到地里就饿倒了、我放下粪桶摇着母亲,可她鼓起没神的眼珠从怀里掏出一块她舍不得吃的糠馍馍递给我。我哭了。我一口口往母亲嘴里喂。我擦了她额头上的汗,抬眼看看空得难以捉摸的天空一片漆黑那个春天我遍身发冷,闻不到花香、听不到鸟儿低叫、层层叠叠树叶被风刮落、脑子里想些漫无边际的事,第一次质问老天。
后来国家政策放宽。允许农民开荒种地,在那一年春天,我家获双喜,我家种的玉米大获丰收。我名列前茅考上初中。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挥动锄头挖那块田地的场景。母亲的腰弯得很低。母亲的黑发却没有遮住了她脸上的快乐表情。母亲有节奏地挥动锄头,田地接连不断地松动,杂草接连不断地倒伏,庄稼接连不停地轻颤。母亲挖完一行,我丢一行。刚挖过的地方,显出一种蓬松又饱满的况味,庄稼也更精神了。母亲时不时地瞥一眼看她挖过的地方,我丢下的玉米种也同我点点头,好像在回应母亲目光里不易察觉的期待。母亲好像不知疲倦,一连挖十来行,腰都不直一下还唱起了山歌来了……。
后来母亲去世了。母亲的身影仍在那片地间显得那么弱小。母亲挖动泥土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迥响。我背着书包站在麦地里,看着看着,又觉得母亲的身影异常高大,像山一样高大。而母亲挖动泥土的声音尤其响亮,可以迥响山谷。
懂事后,23岁的我参加了工作,心中想以后得找一个像母亲一样勤劳耐苦的人。
这个春天我为写一篇歌颂家乡的散文上了这牛背山。三十多年的感觉又涌上心来。只是母亲早已过世了,田地退还给村庄里的农人种着。自从母亲没种那块田地,我也再没去过那里。也不必再去。刻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一去见到就会心痛欲裂。
春天是有魔力的。在这牛背山下的三合乡村庄里的各个农人,不论在冬天里历经了怎样的萧索与沉寂,都会不同程度地接受春天的召唤,清醒或恍若清醒地在村庄里干着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