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死——那个不得不说的字眼儿(散文)
最近,外孙口中蹦出一个词儿“嘎了”,就问是什么意思?外孙说就是死了。我才想起一些直播博主口中也说这个词儿,但没注意啥意思,听就听了,也没当回事,原来死这个字眼也与时俱进了。比如“挂了”“哏屁了”等,新新人类不断创造新的词汇,让我生出佩服之情,不得不动用老脑筋去学习记忆。
说到死这个字,咱们就不管这个字的好听不好听,吉利不吉利了,更不用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了。既然开篇说了,咱就好好唠叨一番。
一、死,是个中性字眼儿,但是——
人的死亡是一件大事。中国人认为“死生之事可谓大矣”,从古至今人们都很重视对死者的凭吊。说起这个字,就不能不刨根溯源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死,这个字,源于凭吊场景。死乃会意字,甲骨文字形有两种——
一个极为形象:左是一面右背左跪地之人,低垂头,对地上尸哀悼;右下乃死人象形,即“歹”字原始字形,其上一竖,代表人和双腿,有神秘不为缠尸如丝带物,古造字抓住此特点,描绘死人之状。
第二个即演化之甲骨文。死字结构有变,成左尸右悼者状。而悼者不再跪地,立起。后金文、小篆,皆由此而演变。隶变之后,死左“尸”变为“歹”,右“人”则成“匕”形。
字义也有转化,即专指死亡,后被用之指所有生命之终止,而由此也加入感情色彩。《论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即是。随时间推移,死字用法多乎哉——
作名词。指死刑。如:处死;或指尸体,《汉书》:“安所求子死?”(去哪儿找孩子的尸体?)
与死有关的词语体现在动词上,比如指“为某事或某人而牺牲性命”。《史记·陈涉世家》:“死国可乎?”(为国家之事而死可以吗?)还用作形容词和副词,后面再说。
死,按本来意思,就是生命结束了,没有感情色彩,是一个中性字眼,无论谁,都可以使用。一九七五年四月六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右下角,有一则新华社消息,题目是“蒋介石死了”,如果注意的话,晃一眼就溜过去了。但细想普通人的死讯怎能上得国家大报?内容色彩鲜明,点名了这是个反革命头子,但题目简明扼要,淡化事实,就是用简单的题目告诉人们:这个人死了。如同长河里的浮沫,冒了个泡,又消失无影,谁会想到这是个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人呢?
文天祥诗云“人生自古谁无死”,陆游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诗里面的死字,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自然规律而已。
但是且慢。
死字是可以带感情色彩的。毛主席说过:“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这就赋予了死这个字浓厚的感情色彩,把死这个字,升华为精神层面的力量,激发人们争相为人民为国家为民族去奋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其爱国之心赋予死以崇高光辉,而传诵千古!是啊,留取一片丹心映照史册,何等光荣!“有的人死而不亡,有的人亡而不死”,这是老子的观点。死而不亡出自《老子·第三十三章》,他认为最长寿的人就是“死而不亡”,指的是人死了不被遗忘的人。这个亡其实是忘,通假字。后人发展充实了“死而不亡”这句话,成为“有的人死而不亡,有的人亡而不死”。由此,就马上想到臧克家那首著名的纪念鲁迅先生的现代诗《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首诗流传至今,说明诗的生命力极强,不仅通俗易懂,其蕴含的深意无穷。
而如“死不足惜”、“死有余辜”、“死无葬身之地”之类,非有切骨之恨不能说出,词语充满了无比的憎恨。这就有点意思了,这里面里面包含诅咒、嘲讽、惩罚、谩骂的意思。说人死了都不值得可惜,死了也抵偿不了他的罪恶,人死了没有地方埋葬。怎样的罪恶能让人恨之入骨并激起如此大仇恨呢?
二、死,是有尊卑的词儿,但是——
死当然是有尊有卑的。《幼学琼林》是明代景泰年间编的读本,其卷三“人事”就有疾病死丧一节,言简意赅说了死亡的区别。“男子曰寿终正寝。女子死曰寿终内寝。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人死曰不禄。庶人死曰死。童子死曰殇。”这话出自《礼记》,可见死亡的区别不是一般的大。其实,我们读书读到的关于死亡的词语,分得更细,更让人瞠目。
古代对于死,等级极为森严,死者尊卑不同,死的称谓也大大不同。但古籍对于上述说法记载也不尽相符。《书》称尧死曰“帝乃殂落”,舜死曰“陟方乃死”。考虑到这不符合礼的规定,所以郭璞解释曰“古者死亡尊卑同称”。
大概后来阶层等级层层叠叠,于是《礼记·礼运》说:“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讳言死,由此创造了许许多多不同死的别称。如亡称殂、陨、殁(没)、逝、殇、弃世、上仙、不讳、登遐、物故、上宾、考终命、填沟壑等等,当然,这些词语有些已经不用了,但在古时候是万万不能乱用的,即便要用,也要因人而宜使用。
如,因年龄之异对于死的称呼不同。如寿长而死曰终曰卒。卒就是终结,完结的意思。短命而死曰夭曰殇。如殇,指的是男未冠、女未笄而死称殇。《释名》中说:“少壮而死曰夭,如取物中夭折也。”《说文》则说“殇,不成人也。”寿命不长而中断之意。再细一些,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皆为无服之丧。这些用错了会闹笑话。但今天都不会这么说了,还没成年的人的死亡,用一个夭折就打发了。俗语方言自不必说,说法更是多如牛毛。
在避讳死的说法中,还是古代文人聪明,用比较委婉的替代来称呼,比如,去,归,殂落,就木,归泉,捐馆,宛其,亡,谢世,等等。这里还有宗教哲学上的称谓,比如气散,数尽,物故,物化,反真,恒化,溘然等。
所以说,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就在这儿,词语的组合就能产生更复杂的效果。如今流行的关于死的称谓数不胜数,好听的不好听的能罗列出一大堆。比如,美人死叫做香消玉殒,瘗玉埋香,玉楼赴召,倩女离魂;大人物的死叫做陨落。用的最多的还是逝世,去世,长辞,永眠,千古……
在农村,灵堂多见驾鹤西游,或音容宛在。
还有皇家王室道家佛家也有独有的称谓,皇家的前边已有叙述,不再赘述,佛道两家则有圆寂,乘鸾,骑鹤化,跨鹤,遁化,道山,仙游,升天等。把不好的事,尽力去美化,去装饰,把死亡说得天花乱坠,其掩饰的还不是一个死字?这一点,西方的天堂可有一比,欺骗性总能麻痹一些人的。
当然,只要是人,当然希望说得要好听一些才入耳,才受用。
所以对于死这个字眼,还是不要过多怀疑纠结。所谓尊卑,无论何人,地位如何。死了就死了,尊卑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听着舒服一点罢了。
我要说的是,对于死,不好的称谓,也可以乱用于任何人,这些不管尊卑的死亡用语,可以让人瞠目,解颐。你能想到我们的文化也容忍了这些词语吗?尊贵粗鄙区别,高下立判。
请欣赏:没命了,翘辫子,报销,见阎王,蹬腿了,放挺了,完蛋了,死翘翘,死毬等等。还有吹灯拔蜡见阎王等等,你能区别这些要用在谁的身上吗?陈胜在大泽乡号召起义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有权有势的高贵的人,难道生来就比别人高贵吗?另解一句,王侯将相死了真就那么尊贵吗?去他奶奶的。
三、死,是个令人忌讳的字眼儿,但是——
在民间,是忌讳说死这个字的。尤其是公共场合,老人群里,喜庆时刻,重大节日等等,谁说了这样的字,谁就是不懂事,无教养,没礼数。孔子他老人家对问到死时,不耐烦地回答:“未知生,焉知死?”活着的事情还没弄明白,死,关你屁事?你看,孔子他老人家对于死还是有所忌讳的。
书本上对于死字不直接说“死”,而说“终”,是有讲究的。这可能源自《礼记·檀弓上》:“子张病。召申祥而语云:‘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几乎?’”意思是,子张病重,叫儿子申祥到床前说:君子去世叫终,小人去世叫死。我去世能不能避免称死而被称为终吗?原来,君子死了可以身死名不死。因为君子功名还在。而小人死了,身死名也死了,因为小人没有功名。古人对死与终解释有君子小人之分,后来就有了死与终的升级版:终用于尊者,死就只能是一般人了。
但是,生活中,把死字挂在口头上的,恰恰是我们的芸芸众生。
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对于忌讳的死字,却被滥觞到无所畏忌。
比如,在形容人的长相方面:丑死了,难看死了等等。
在形容人的脾性方面:死拧死拧,死倔死倔,死硬死硬,死板死板等等。方言更是多不盛举,不需多说。
在形容事物的极致方面:热死了,冷死了,冻死了,憋死了,累死了,饿死了,渴死了,甜死了,逗死了,乐死了,笑死了,高兴死了,爱死了,开心死了等等。或表示爱怜或怨愤也把死字放在前面,如死脑筋、死对头、死胡同、死老头子,死丫头等。
你看看,本来很忌讳的字眼,在生活中几乎竟然谁也不理会了,死字当头,忌讳靠边了。有时候,气急了会说:“我打不死你!”其实就是打一顿罢了。而那些豪言壮语中也不乏死字,如: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早死早托生!
豪不豪气?这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的。还有一句匪气十足:人死屌朝上!大概是街头混混们常说的一句不计后果的话。死不死先放在一边,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你死,自己嘛,到时候肯定溜之大吉。
生活中,老人们很忌讳这个字,听到小辈一说到死字,就呸呸啐唾沫,还吓唬:别乱说,不准再说。
在现实社会中,对于死的忌讳确实存在,是有场合区分的。比如,禁忌的场合是:
①人真的死了。②人要死不死状态之中;③体弱多病的老人;④久病卧床之人;⑤大病初愈之人。⑥生辰结婚年节等喜庆场合。
那年我在机关值夜班,突然听到敲门,迷迷糊糊开门一看是老伴。她说:我爹没了。我说没了去找啊。她说,不是,他走了。我还没转过弯来说:走哪去了,找回来呀……还有很多不再啰嗦。即便患了不治之症,也要隐晦说:得了不好的病——不直接说病的名称。不好,指的是治不好得病——该死的病,不治之症。比如,医生对重症病人安抚说:“恢复不错,精神很好。”但躲开病人回头对病人家属悄声说的一句话是:“回家养着吧,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家属马上明白了,回去准备后事。若是一般的病,就直接说:头疼脑热咳嗽浑身酸疼,小毛病,没大事,回家多喝水注意休息。得了,可以出院了。
人死不会直接说死,要说“老了人”,或说“谁谁没了”,“谁谁走了”等,在这个场合,死字,是民间共同的忌讳。即便小孩说走了嘴,也有人打圆场:童言无忌。
当老两口互相骂着:你死不死呀?老不死的,你死到哪去了?快给我死回来!你会会心一笑,死字在他们心里,只是某些场合的禁忌,并没有对于死的忌口。
四、死,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但是生活一定要给出答案——
综上所述,死,这个字在我们现代的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得到有效地忌讳,反而被人们说得很随意,很轻松,类似开玩笑似的,并无忌口。甚至,还可以大声喊,大声说,惬意地说,毫无顾忌地说。
死亡对于生命来说,那就是一切都结束了。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大多数人就是在平淡中生活,同时在平淡中死去。生活中很少出现类似桃园结义那样子,动不动就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如今,就算干兄弟,拜把子,口号还是要喊的,但说到为谁去死,就要说道说道了。死,是大事,非谁就可以说死就死的,法治社会,死,也要符合法律的规范。
当然,唯物主义者是不惧怕说死的,但不必要的死还是要避免的。对于死,你即使惧怕,又有何用?所以,看透有所悟,生亦何欢,死有何惧?所以,我们看到革命先驱对于死的态度,何等镇静和坦然。有记者描述瞿秋白就义的报道令人由衷仰慕:“至中山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小菜四碟,美酒一饔。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哲学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瞿秋白说罢此话,坦然正其衣履,到公园凉亭前拍了遗照——他背着两手,昂首直立,恬淡闲静之中流露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概。在刀兵环护下,慢步走向刑场,瞿秋白手挟香烟,顾盼自如,缓缓而行。继而高唱国际歌,打破沉寂之空间。到了罗汉岭下,他自己找了块空地面北盘足坐下,回头看了看行刑者说:“此地甚好,开枪吧。”接着饮弹洒血,从容就义。读此,我不仅潸然泪下,还有写下“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的夏明翰,还有许许多多堵抢眼炸碉堡英勇牺牲的烈士们,他们对于死的理解与献身,就是为了人民解放,为了国家尊严,壮烈赴死,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古语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有俗语说人死如灯灭。对于死,怕不怕死是一回事,想不想死、说不说死又是一回事。有的人看似极为通脱豁达,但又老把生死挂在嘴上,透漏出其矛盾的心态。可见人虽然说忘却生死,其实谈何容易。毕竟死生事大,人类最难摆脱的诱惑,或许就是生的欲望和死的冥想。而这两者又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至谈生不忘说死,说死就是谈生。在物理上可以理解为,既生则非死,既死则非生;可哲学上则是无生即无死,无死即无生;而佛道则讲轮回飞升。因此,了解生就是了解死,反之亦然。所以,程子曰:“知生之道,则知死矣。”明白了,明白了又能怎样?怕与不怕,都要面对。
故,我还是极为佩服五感通透的现代人,用极其调侃的语气说着完了、没了、走了、殁了、蹬腿、上西天了、哏屁了、钻烟囱了、长眠不醒了,是那般的轻松与不屑,确有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写意。还有除死无大事、该死屌朝上、早死早托生、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的爽快与豁达。但也鄙视那些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高谈阔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的人。
有时候,历尽一生才明白,终点就是起点,结束也是开始,生死本是一个轮回,想明白了,什么生,什么死,不过一场梦。那么,谁还计较忌讳不忌讳呢?宋代诗人范成大有诗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估计是从唐代诗僧王梵志那里化来。王梵志的诗更直白: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所以,足见陆游有句诗“死后是非谁管得”的寓意深长。
生活还在继续。死,在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我推崇长眠不过是长睡的说法。既然死不可避免,何妨坦然面对呢?人生的旅程就是从生到死。过程很复杂,其实很简单。生与死组成了人们常说的一辈子。
死这个家伙,在人生命终点悠然地坐着,等待每个人的到来,也许,它是等着为你的生命长跑做一个特别剪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