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 冲动与惩罚 (小说)
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在表弟的阳泉工地当会计,为了补贴家用,我暑假常常会去打工。去打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我多方面考虑的结果,首先我到外面干活,不用拿铺盖。要知道当时十万大军出太行,到全国各地打工的林县人,为了节约开支,都从家里背着行囊,可是上车下车极不方便。其次父亲长期在外打工,又当会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暑假天气热用不着盖被子,拿个被单就行了,所以我可以不带那么多东西。另外是亲戚工地,工资有保障,自己就打个零工,要是没熟人,谁要?再其次当时十里八村的很多人都在那儿打工,不容易受欺负。最后山西省大部分地区暑假比较凉快,虽然大热天那儿都热,但阳泉比家里凉快多了,且热的时间短。
说实话林县当时的长途汽车站比较烂,比较乱。外表给人的印象很泄气,车站的人很多,很杂,为了多挣钱,售票员拼命的拉人,司机硬往车里塞人,本来长途车不能拉短途的客人,司机们才不管这些,只要离开汽车站,他们就为所欲为。一路上有上的,有下的,有的拿着被子,有的拿着袋子,车里的走廊上也有很多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座位的成了羡慕的对象。里面的人,有的打着瞌睡,有的抽着劣质的烟,有的高谈阔论。汽车一停,马上骚动,很多晕车的人会把准备的塑料袋子捂住嘴巴,下车的人会喊着:“下车啦,让让道”。走廊里的人会松口气,有的人甚至会说:“妈呀,拔了萝卜地皮松,前胸后背的贴着真难受!”那时候车上会有小偷,趁着人多施展妙手空空。短途上来的小偷居多,他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专往人多的地方去,好几次我听说有客人给偷了钱,有的甚至口袋被刀子划破,司机一般知道谁是小偷,他们有的不敢说,有的息事宁人,有的会婉转提醒大家,如果坐得次数多了,你也可以火眼金睛。打工人为了看护自己的钱,想出了很多好主意。有的藏在铺盖里,有的藏在内衣里,更有甚者在裤衩里缝个小袋子,把钱藏里面。他们一路可以高枕无忧啦!许多打工人后来不再被子里藏钱,因为全都是一样的袋子,容易拿错。后来干脆人们在袋子上写上自己的姓名,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
我们村里的一位工头,为了省钱,把三万现金装在一个破麻袋里,放在脚下,最后平平安安回到家,为成功带钱回家创造了传奇。长途公共汽车不安全不仅因为小偷,还有定点吃饭的地方。汽车司机为了缓解疲劳,往往要在一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吃个饭,喝点水。这时整个车里的人要全部下来,解个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吃个饭,买瓶饮料,有的买个鸡蛋什么的。有时候几个车同时到达,你要记住自己的车牌,更不要远离自己的车,所以出远门最好找个同伴,别当独行侠,如果你被放在原地很麻烦。司机和售票员可以免费吃喝,旅客需要自掏腰包。聪明的林县人会在家煮几个鸡蛋,或带一些水果,主打一个实惠,省钱。有许多打工人也会饿肚子,我就碰到过。这些流动人口给当地带来了机会,于是在这个吃饭的地方,会有很多赌博的小游戏,非常容易上当受骗。一种是猜象棋子,一次十块,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个马,亮起来却是个相;还有转铅笔,当地很多人都是托子,他们首先玩,有输有赢,赢得兴高采烈,输得毫不服气,当外地人上来玩时,几乎全是失败。还有一次是简单猜硬币的正反面,有个老乡连输十把,还不住手,最后又借了一百元,结果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那时候大工一天也就三十五元!行走江湖多了,就知道这全是他妈的骗人的玩意,你看看就过过瘾行了,千万别当自己是回事。有位长途司机说:“他曾在旅馆赌博,一开始一晚上赢了二百,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后来一晚上赢了一千元,刚出门就被打劫了,要不是自己掏钱快,轻轻松松会挨顿打,后来他再也不敢在外面赌了。赌鬼、赌鬼赌桌上全是鬼。一方面赌徒都是鬼精、鬼精的,另一方面很多赌徒不是人,他们会脱离人的道德约束,能干不是人干的事。那些个坐庄的大哥,你少赢点儿,给你个甜头希望你下一次再来,赢多了你别想带走。”等司机和售票员吃饱喝足,吆喝一声,往哪儿走的车要走了,那些个有座位的不紧不慢地上,那些个站走廊的反而最后上,售票员问一声;“都上来了嘛?看看你的同伴或者你旁边的人上来了没有?”售票员再看看有没有空座,然后说一声可以走了,汽车便风驰电掣一般赶路。
汽车到阳泉停了下来,我问了问往阴营煤矿坐几路车,然后转车到阴营,坐上了往煤矿走的车,我心里可是忐忑不安,因为那时没有手机和电话,不能先联系父亲,我只是知道父亲在阴营煤矿里的林县建筑队工作,对于他们具体在哪儿我一无所知,我开始为自己的冲动接受惩罚。我心里祈祷汽车早早到达阴营,我可以早早打听我们村的建筑队在那儿。你心里越是希望车快点走,车仿佛和你赌着气,越是慢慢悠悠的走,一会儿有人上,一会儿有人下,短途车又破又旧,真真老牛破车。汽车在山沟里东走西拐,夜幕快要降临了才来到车站,我下了车,思考怎样找到父亲,有打量何处有工地,我知道有工地的地方肯定有林县人,有林县的人我肯定能找到我的父亲,如果实在找不到我就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将就一晚,我也没有带那么多的钱,想想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正想着,突然我看到一个工地,我立刻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飞一般走向大门,向一位大爷打听油村工地。“你是油村的,找谁?”我说出了爸爸的名字,老乡立刻说:“你爸离这儿不远,我送你去。”我今天运气好,如果不是在这儿碰到老乡,我真不知道今夜将宿何处!见到父亲他很诧异,不知道我回到这儿,又很高兴,拿了一个碗,到厨房给我泡一碗方便面,拿了一个馒头,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爸爸说:“慢一点,慢一点,不够吃,还能做。”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天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如果,我没有再想如果,我知道,冲动总是有代价的。
二
早上六点半,我被父亲叫醒去吃饭。我连忙穿好衣服,拿着碗筷走出来。七月份天气亮得早,厨房外早已稀稀拉拉排起了队,早饭是大米炒土豆丝。我手里拿着大海碗,大师傅满满的给我盛了一大碗,我害怕吃不完,没有想到大师傅说;“嗨,小伙子,不吃饱扛不到中午。”说完朝我友好的笑了笑。也许昨天没有吃好,早晨我的饭量出奇的好。当我吃完饭、洗好碗回到父亲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厨房外路边石条上,许多人正在埋头吃饭,有的人还提留一个大水瓶。我好奇地走进工棚,有几个人正在穿衣服,有几个人在睡觉,还有的正在刷牙,我对这一切感到新奇,但我又知道,过不了几天我和他们将一样,成为打工人。回到父亲那儿,他已经给我准备了铁锹,并且让人带我去后山工地去做小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我们村的一个工人领着我向工地走去,他一边和我拉家常,一边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并且告诉我:“工地干活千万条,生命安全最重要,注意自己别受伤,更要注意别让别人因为你受伤。”说话间来到半山腰,上面盖了很多房子,和家里的一样。主体已经完工,剩下就是安装门窗,厨房泥墙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来到一个大胡子伯伯面前,老乡告诉我这就是工地领导,让我听他安排,然后就告辞了。“六子,你今天带着小伙子,把小厨房的墙活儿干完,告诉他怎样和泥,推车,别把他累坏了。”“好嘞”
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说:“别着急,大学都能考上,这活儿不是事!你先歇一歇。”“师傅,这儿为什么不盖楼房?房子都这么小?”“这些是给那些刑满释放回不了家的劳改犯盖得”。师傅细心告诉我。我们这伙人给阴营监狱干活,并告诉我如果想去监狱转转,监狱里还有个工地。
在工地干了几天活儿,我发现自己的饭量很可怕,早晨一碗大米,中午一碗面条,晚上一碗面条汤和两个大馒头,在这里很少失眠,总有点儿不够睡的感觉。
有一天,由于我们活儿干得漂亮,工长特意让我们提前十分钟下工,回到爸爸那儿,我看到一男一女正和父亲说话,男的个子不高,一米六几,胖乎乎的,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工装,胳膊夹着一双军用球鞋;女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一头卷发下一对迷人的眼睛明眸善睐。看见我回来,父亲给我倒了一杯水,“这是?”男的礼貌的问。“我的儿子,也是大学生。”父亲骄傲地说。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像是一位久不见面老朋友。“在那儿上大学?”“洛阳”。“我的老家在洛阳,我在洛阳师范上过学。”“你怎么在这儿?”“一言难尽,听我细细道来。”小伙儿眼含泪花说:“你记得八九年春夏之交学生动乱吗?我刚好那年毕业,有个亲戚在北京师范当教授,我正好去那儿游玩,碰到很多大学生在街上游行,我一腔热血地加入了他们,后来在天安门广场静坐,静坐两天后和一群学生移动了广场上的石狮子,后来被判了刑,才来到了荫营监狱,后来在狱中表现出色,减了两年,出来得知父母气死,哥哥继承了家产,自己孑然一身,也就没有想着回去,在这儿安了个家,和你嫂子做点儿小生意。“女子礼貌地点点头。我此刻大吃一惊,一边掩饰心里的震惊,一边感叹人生的随意。这个本该在三尺讲台上给学生勾画未来的人,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锒铛入狱,如今落魄如此,令人喟叹不已!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没有感到是一双犯罪人的手,感觉是一位真正老乡的手。放下手后,小伙子把球鞋塞到我手里,然后和妻子走了。父亲望着他的背影,不住叹息,不无惋惜地说:“可惜了,这个人,要不是,唉!”“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想给我们送大米。“要是大米质量行,就让他送吧,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三
暑假即将结束,我也打算回家,父亲让我交了劳动工具,把自己的衣服洗一洗,顺便休息休息。我没有想到小付送了几次大米,他早知道我想去监狱看看,便邀我去,并且拍着胸脯保证完事把我全须全尾送来。
我们在监狱大门前下来,看到了长长的灰色高墙,墙上面有半米高的高压电线网,隔着两百多米有个警亭,上面有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手握钢枪,英姿飒爽注视着。走过大门口,正好看见大约有二十多名穿着囚衣劳改犯在干活,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手里拿着水瓶,一边喝水,一边吆喝着这些人干活,阴凉处有个人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吐着烟圈,笑嘻嘻地看着这些人。一个站着的戴着红袖章的脑袋光光的人在教训他们“不要磨磨蹭蹭,早鸡巴干完早收兵”,小付偷偷地告诉我这些劳改犯在干活,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武警战士或狱警,我低声问:“难道不怕他们会逃走?”“逃走?那些戴红袖章的人是吃干饭的?他们出来干活,每五六个人有个看管的,那些看管的多半是狱霸,他们再有两三个月就要出狱的,所以他们不会逃跑,相反他们会积极表现,如果他们看管的人逃跑了,那么他们就要被罚几年牢狱,你想明白没有?你看见椅子上的那个人没有,别看他嘻嘻哈哈,那肯定是个狠人,如果你敢打逃跑的注意,他一定把你打个半死!”“这些人都犯了什么法?”“这些人都是重型犯,轻则十几年,重则几十年,还有死刑犯”。我们正在窃窃私语,没想到一个犯人悄悄走到我身边,偷偷地说:“我们爷想见你。”我望向小付,小付说:“没关系,犯人在外干活,挺守规矩的,走估计是椅子上哪位!”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个小伙子拿了个小板凳,并用衣服擦了擦,客气地说:“爷想找你聊会,你请坐!”椅子是那个人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问:“小哥,那里人氏?你在那里高就?是打工,还是旅游?我和你有缘,天天和这些傻缺在一起,我都感觉自己都傻了,我看你俩在一起,莫非谈论我们,你想了解我们,今天给你一个机会,咱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很高兴他这么说,但我可不敢托大,这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大多数是在监狱里蹲过的,他们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们的工人都不敢招惹它们。
于是我抛出第一个问题,你怎么看这监狱,怎么看里面的人?"监狱就是犯罪的人关押的地方,把人的身体困在了小天地,把人的思想搞到绝望,初来惶恐不安,时间一长心已绝望,该吃吃,该喝喝,判了刑的不用提审,不用挨打,每天想着怎么打发日子。找些乐子,打架,斗嘴,相互讲故事谈经历,时间长了,打成了兄弟,每逢有人来探牢,大家都替他高兴,渴望知道外面的事情。其实想透了,何处不是监狱?你们这些林县打工的,每天不分昼夜在工地干活,天不明就起床,天黑了才下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你们何尝不是蹲大狱?只不过你们多了那么点自由。你们发了工资谁肯去高档酒店花天酒地,胡吃海喝?这些监狱里很多人都曾经有过。我们是被高墙隔住了自由,你们是被金钱奴役的囚徒,我们都冲动过,疯狂过,只是不知道值不值?”这个哥确实霸气,回头喊道:“刚子,让他们每个人都讲讲自个的事,不许隐瞒!”“好嘞!”这群人比较年轻,各种各样的犯罪都有——有撬门别锁的、有坑蒙拐骗的,有打家劫舍的,还有强奸甚至奸尸的。他们一边说经历,一边说特长。
看着他们,我有点儿惊讶,如果他们弃恶从善,很多人都会出人头地。他们有的观察力特强,有的甜言蜜语巧舌如簧;有的人典型的笑面虎,虽然心如蛇蝎,但面如春风;有的人身手不凡,偷东西快如闪电;有的人凶悍无比,徒手打三五个人易如反掌;最后一个令人感叹,他叫陈横,这个人是个杀人未遂。他原来在某地打工,一个老板让他找十几个小工,并答应除了工资外,每个人每天让他抽十块钱。到年底领工资时,工头一分钱未付,那十几个小工也找他要钱,起初他认为是工头也未拿到钱,所以苦口婆心的要,但是没有结果。第二年他又来要工资,反被毒打,一气之下,他找人把包工头绑架到一个小树林,一想到辛辛苦苦一年到头颗粒未收,一想到累死累活赔了车费还遭毒打,他恶向胆边生,用刀捅了四五刀,看到工头倒地,他以为已死,随后连忙逃跑,案发后他在老家又良心收到谴责,最终投案自首。后来才知道工头未死,坐上了轮椅。“你后悔吗?”“后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跟改恶从善重新为人是我想到的答案,可谁知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非常后悔我没有杀死他,没有杀死他全家!我的爸爸妈妈气死了,我的老婆改嫁了,他们一家人还可以好好地活着!为什么?”我如雷轰顶,大家都默不作声。我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然后打发漫长的时光?”一个鬼灵精瘦的中年人说:“我们心态好。十年八年算个鸟,二十年三十年那正好,死刑碗口打的伤疤拉几八倒”一群人哄笑着走开了。
椅子上的大哥挥了挥手说:“小哥,走吧!这都是些被冲动惩罚的人,他们熬着今天盼着明天而没有明天。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要和你的同伴交往了,他是不是也蹲过号子。”
今天我写完冲动的惩罚,感到有点儿轻松,又觉得有点儿失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付哥,你还好吗?我想起了两句唐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