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奶奶的补丁岁月(散文)
奶奶的补丁岁月
张凤英
村口有一棵老槐树,逢灾受难、伤痕累累、斑迹重重,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雪雨,那一日奶奶在树影里永远合上了眼睛。树干上有道刀刻的划痕,那是是奶奶为我量身高留下的刻度;树冠筛落的碎影子里,我恍惚看见奶奶佝偻着背穿针引线的剪影。那些缝进补丁里的岁月,如同槐树深埋的根系,在我血肉里蜿蜒生长。
“碎布头是天女散花嘞!”奶奶总这么说着,把五色布片铺满石磨盘。她有一个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梳妆匣,里头分门别类收着花布碎片、边角、棉布残片……甚至有老八路衣服上的纽扣。
我的第一件百家衣,是奶奶用三十多块碎布头拼成的。她将东家借来的军用毛毯拆洗染新,裁成衣身;把西家太爷爷旧长衫上的盘扣解下来当领饰;袖口的补丁,竟是用邻居家奶奶嫁妆上的一块旧布料缝制的。
“甭嫌乎他们破旧,”她把衣裳对着太阳抖开,金线般的阳光从补丁缝隙漏下来,“经年的物件都沾着人气儿,护犊子。”说这话的时候,奶奶对着我挤眉弄眼地笑笑。
记得那年公社来放露天电影《白毛女》,我穿着破旧的灯芯绒裤子蹦跳,后屁股的补丁突然崩线。奶奶当场从裤腰里摸出缠着针线与顶针,就着放映机强烈的光,飞针走线。银幕上喜儿哭爹时,她咬断线头说了句:“那个世道,破的何止是衣裳。要说穷人过上好日子,唯有人民公社好。”
槐树最矮处的枝桠上,曾悬着奶奶的“流动裁缝铺”:竹竿挑起蓝印花布,别着大小剪刀、粉饼划片。那一年,她首创“翻面缝补法”,把磨破的衣领拆下反钉,领口便多出半指高的崭新布面。村里人说这手艺该叫“杨凤婷绝活”。
叔叔高考那年,她连夜把中山装改成“隐补丁”样式:肘部内衬垫着晒干的槐树花,既挺括又暗香浮动;前襟破洞处绣了极小的“必中”二字,针脚细如蚊足。放榜那日,槐树上的喜鹊啄食她撒的秕谷,喳喳声里她摩挲着叔叔的录取通知书:“这纸金贵,但金贵不过人心里那口气。”
奶奶纳的千层底布鞋,暗藏玄机。鞋垫里絮着晒干的茉莉花,走长路不累脚,不出脚汗,不臭鞋;鞋头内侧总缝个羊皮垫,经久耐用不漏脚趾头。最妙的是她独创的“阴阳底”:正面看是寻常黑布鞋,翻过来却是用各色碎布拼成的八卦图,她笑呵呵地说“脚踩乾坤,步步生莲”。
我南下求学那年,她托人捎来双老布鞋。鞋底密密麻麻纳着"回家"二字,那是提醒我别忘记回家的路;夹层里塞着张牛皮纸,上面是她用烧焦的树枝画的迷宫图。直到多年后我才参透:那迷宫图藏着句谆谆教导“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读书做官不忘记百姓的疾苦”。
她临终前三天,忽然精神起来,非要给我演示"三十二片拼布术"。枯枝般的手指在布堆里翻飞,将菱形、六边形、不规则多边形拼接成浑然天成的坐垫。“你看这锯齿边对波浪纹,像不像人跟人较劲?”她喘着气笑,“可要是转个方向……”布片在她掌心旋出花朵,“就成了并蒂莲。”很久以后,我们才明白了她的心意,那是告诉我们全家人,要在困那种看到光明,永远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幸福的生活一定能带来!
如今老屋梁上还隐藏着奶奶的“补丁地图”:用各色线头在土布上绣出村庄全貌,何处洪涝冲毁过堤坝,哪年蝗灾啃秃了南山,全用补丁标记。最珍贵的发现是奶奶用过的针线匣子里有个匣底暗格,里面的"无字书"——二十八个打着补丁的布袋,分别装着不同年份的槐叶、棉籽、纽扣。1937年的布袋里,几粒霉变的高粱上粘着血痂,告诉后代那一年开始了抗日战争;1978年的布袋鼓鼓囊囊,倒出一把紫荆花形状的布片。原来她把近八十载春秋,都缝进了这些不会说话的补丁里。奶奶是一个不识字的天使,她用补丁记录下了自己经历的人生
前些年的一天,我忽然突发奇想,回到多年不回去的苍山村,看见风掠过老槐树,枝头的许愿红绸簌簌作响。那些她曾为新娘缝嫁衣、为亡者缀寿服的手艺,化作满树婆娑的绿云。我忽然明白:补丁何曾是残缺的标记?分明是岁月颁发的勋章,是穿透苦难的星光,是记录生活,美化生活,赞美生活的最温柔的手笔。我算什么作家啊,奶奶去世这么多年,我才苦思冥想中理解了奶奶的对生活诠释的深意。
亲爱的奶奶,你的灵魂永存,她化作故乡每年干旱季节的及时雨。我们在遥远的天涯海角,仍然可以感受到故乡的雨意蒙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