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 】【文璞】 麦场的时代变奏曲(散文)
儿时朦胧记事起,还没有打麦机。所以那时不叫打麦,叫碾麦。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男人们便拿着镰刀走向金黄的麦田,弯腰挥臂间,“唰唰”的割麦声此起彼伏,捆扎好的麦捆像列队的士兵般整齐排列在田间。运到麦场摊开晾晒时,阳光将麦秸晒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麦香,这便是碾麦前最诱人的前奏。
一位农民牵一匹马,马拉一个石碌碡,在麦秸上转圈反复碾压。石碌碡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被磨得油亮的表面,在阳光下泛着古朴的光泽。牵马的人需得眼疾手快,时而轻扯缰绳,时而低喝一声,让马匹保持着均匀的步伐。没人牵着,马自个走不到恰好。一般两个农民各牵一匹马,拉两个碌碡分开碾,快了一倍。碾麦时,马蹄踏过麦秸的沙沙声、石碌碡滚动的轱辘声,混着人们的吆喝,成了麦场最独特的交响乐。碾一阵儿停下来,人和马歇息一会儿。这时妇女们头戴毛巾手拿木叉,将麦秸上下翻一遍,木叉穿透麦秸的“簌簌”声,仿佛在为下一轮碾压精心调音。翻几遍、碾几遍,麦粒就脱干净了。经过辗轧的麦秸不再是管状的,薄薄的两层皮紧紧贴在一起,这就是黄麦瓤。这边一群社员动手将麦瓤挑到麦场的角落,堆成圆乎乎的麦瓤垛,那边一群社员把留在麦场的麦粒、麦糠和麦秸碎屑堆成麦堆,麦堆上还偶尔落下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像是在庆贺丰收。
下一步就是扬麦。几名老社员像经验老道的军师,站在麦堆旁仔细观察风向。当风势恰到好处时,他们抄起木锨,一铲麦子抛向半空,金黄的麦粒与麦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的麦粒垂直坠地,轻的麦糠被风吹远,形成两条分明的轨迹。扬麦时,细碎的麦糠随风飘散,落在人们的肩头、发梢,却无人在意,只专注地看着麦粒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在地上堆成小山。麦堆扬完了,收获一大堆纯净的麦粒,留一部分归生产队,一部分分给社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不知什么时候,麦场上马拉碌碡碾麦换成了拖拉机碾麦。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后面,拉两排小铁轮组成的铁碾。拖拉机“喷喷喷”显得有用不完的力气,铁碾在拖拉机后边“哗啷啷、哗啷啷”清脆好听。年轻英俊的拖拉机手,头戴草帽,潇洒地开着拖拉机在麦场快速转圈,引得大人孩子围在麦场边踮脚张望。那时的未婚拖拉机手,颇得农村未婚异性青睐,姑娘们常常红着脸,偷偷往拖拉机手的饭盒里塞个煮鸡蛋。
拖拉机碾麦一般先碾半场。拖拉机先在麦场越转圆圈越小,然后圆圈越转越大。来回几个反复,半场麦子碾得差不多了,拖拉机开到另半场辗轧。趁这功夫,妇女们赶紧去把碾过的半场麦秸翻一遍。两半场轮流反复辗轧几遍,麦粒碾干净了,一场麦子碾完了。机器就是好东西!拖拉机碾麦,比快马快了几十倍。社员们无不兴高采烈,觉得又新鲜又轻松,有人甚至开玩笑说,以后种地都要跟着机器跑了。
又不知什么时候,麦场上打麦机淘汰了拖拉机,碾麦就变成了打麦。绿色的打麦机一人多高、一米多宽、四、五米长,虎虎势势。电闸一合,打麦机“轰轰”作响,几十个或戴草帽或罩毛巾的社员,急速忙动,分工协作。一群女社员把麦秸从麦垛抱向打麦机,三、五名老练稳重的男社员把麦秸尽可能拨匀,摆在打麦机的传送带。传送带闭合转动,将麦秸带入腹腔。一股股麦粒,流水般不停地从打麦机中间一个出口吐出,几个社员不停地持簸箕端走麦粒;打麦机末端不停地吐出麦瓤,一群社员挑走麦瓤堆成麦穰垛。社员们欣喜地说,打麦机比拖拉机碾麦,省工多了,说话间,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生怕耽误了丰收的进度。
我儿时玩耍,麦收时经常跑到麦场看碾麦、打麦。年龄渐长,我也经常参加打麦。这时土地承包到户,打麦机还是集体的,不能每户一台打麦机。到啥时有啥时候的办法,生产队排号抓阄,按序号轮流使打麦机。打麦是半机械化劳动,最少需要六人协作,一般一家劳力不够。怎么办?不需队长安排,农户们自愿结组互助。有的还八仙过海各使本领,找来亲戚朋友帮忙。麦场上,各家各户互帮互助,有人负责递水,有人帮忙照看孩子,吆喝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生产队时每年一个月左右的麦收,这时五天左右就基本结束,小麦产量还提高了好几倍。集体时代,我家是第四生产队。我队队长曾在全村社员大会口头作检查:“人家二队每人分二百多斤小麦,我队每人分一百多斤,我负主要责任。”这时谁家每人不收五、六百斤小麦?多的有七、八百斤。割麦、打麦,又累又热又渴,但那一大堆黄灿灿的麦粒,攥一把饱满得扎刺刺舒服,真觉得劳有所值,劳累但快乐。
后来父母去世,我退掉耕地,不再打麦。不知什么时候发现有了收割机,割麦、打麦一条龙完成,无需扬麦,直接取干净麦粒就是。这也就没了打麦一说,只说割麦。想想旧社会,很多农民养不起牲口,只能人力拉碌碡碾麦,又累又慢。他们肯定做梦都想不到,打麦这农活儿,能发生这等石破天惊的革命性演变。如今再回乡村,麦场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喧嚣,可那一段段麦收的记忆,依然在岁月里泛着金黄的光芒,诉说着时代的变迁与人们对土地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