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过往】姥爷(散文)
今年的清明节随着父母一道回老家上坟烧纸。在田间小路上,看着走在前面的娘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我的姥爷。
我姥爷去世已二十三年了,可他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却一直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从不曾淡化。然而我对姥爷最初的了解和最深的情感,却是来自于我娘。从我小时候起,娘就常常向我讲起关于姥爷的故事,娘还给她讲的故事起了个名字叫《农村》,故事的主角就是我的姥爷。
每当过年过节我们大家都在家聚在一起包饺子,或者准备其他什么东西的时候,娘就会讲起这个故事。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大概才四五岁。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冬天,外面下着大雪,娘搂着我坐在被窝里,昏暗的灯光下,我缠着娘要听故事,娘想了一想,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农村的故事吧。”我感觉不过瘾,因为我想听打仗的故事。可是娘已经开始讲了,我原本还觉得没意思,可一会功夫竟被故事的内容吸引住了。因为娘讲的是一个小孩子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四岁的时候就能在冰天雪地里跑到漳河边上去接进城挣钱的父亲,体弱力单的他差点在漫天大雪中冻死在漳河的河堤上!后来,他五岁了,独自一个人去邻近的内黄县去贩甘蔗,一个人背着一捆比他的体重还要重的甘蔗跑几十里路回到家,一头栽倒炕上睡到第二天大天亮。再后来,军阀混战,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勇敢挑着两筐鸡蛋到安阳参加地下工作,成功地骗过了军阀的盘问,保住了重要情报……我就是这样在娘泛着泪花的讲述中知道了我姥爷的生平:坎坷、艰难又充满神勇和传奇色彩。
四十多年了,一有过年过节全家团圆的场合,娘就会仍然像第一次那样给我还有我的儿子讲她心目中的我的姥爷的故事。娘之所以会清晰地记这些,是因为在她内心一直有一种对我姥爷的心疼:从小就开始走南闯北挣钱养家,受地主老财的欺负,还曾经被迫卖身给人家当家丁。姥姥早逝后,他从未再娶,说是怕孩子们受委屈,他的余生几十年里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了四个孩子成家。而我娘是让他最感到骄傲的孩子,因为娘是四个子女中唯一一个在他的支持下走出农村来到县城工作的孩子。
在娘来到县城工作直至后来嫁到我家的过程中,我姥爷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的女儿,时常在家跟家人叨念:“不知道三子(我娘排行老三)在那里过得咋样儿?”也会不时地跑到镇上的邮电所打个电话问问我娘有啥事儿没有;还有的时候,他会背着半口袋红薯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步行几十里路到县城里来看望他的女儿。也正因为如此,娘才会有不在他身边不能照顾他而心存亏欠的心理。
而在娘的内心里,最令她难以释怀也是最让她心存愧疚的是姥爷的去世。
姥爷活了88岁,2002年那年的夏天,一向身体不错的姥爷忽然生病了,大家都以为他就是普通的感冒,却没有想到他已是大限已到。他临死前的那一天,向家人要了一盆水,自己洗了洗脚,穿上衣服躺下,对家人说:“先不要给三子说,让她先办完自己的事。”因为他知道那一天正好是我妹妹定亲的日子,不愿意让自己的丧事冲了孩子的喜事,他认为那样犯忌讳。
他就是这样为自己的女儿着想了一辈子,临未了,还在为女儿的女儿着想。
这是娘心里最难受的梗,此后,但凡有回去上坟的机会,娘都会在姥爷坟前痛哭一场,就像一个孩子,依到了亲人的怀里,在宣泄着心里的委屈,述说着自己的愧疚。我知道,她心里郁积了许多说不出的苦和痛,便守在旁边一直等她哭完,然后扶她回家:扶着一个失去父爱的女儿。
我还听娘说过,我姥爷年轻时面相特别像电影中的李向阳,帅气英武高大。这是娘最引以为豪的事情,每次说的时候娘的嘴角就会很自然地露出微笑。我也曾仔细对比《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观察过姥爷,果真是那样,一颦一笑都那么的酷似。但也许因为年龄的原因吧,姥爷留给我的更深刻的印象更多的却是苍老的面容了,只是那苍老里却蕴含着无限的慈祥和爱意。
小时候的我属于一直在被“穷养”中长大的,没有吃过什么时尚的零食,我的印象里的最余味无穷的美食就是煎灌肠。这已经发展成了我们这里至今盛行的地方美食,是把猪血和面灌在猪大肠里,在煎盘上煎着吃的。我在这世上吃的第一碗煎灌肠就是姥爷带着我吃的。
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一次,姥爷领着我去赶庙会,遇到一个在路边煎灌肠的小摊,慈祥的姥爷看着那面大煎盘中的油里“滋滋”冒着热气的灌肠若有所思,就问我:“小得,好(读四声)吃这个不好吃呀?”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吃过煎灌肠,但是我已经被那煎熟的灌肠的香气勾出了口水,就点了点头。我的姥爷就从他抱在怀里的包袱中摸出了一个纸卷,他把纸卷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面是一卷大小不一的钞票,他从其中抽出一张五角的钞票递给摊主,然后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一碗煎灌肠。他一只手小心地端着那碗煎灌肠,另一只手拉着我往路边靠了靠,把碗放在地上,再用虎口把筷子一捋,递给我:“吃吧,小得。”
我拿着筷子大快朵颐,猛然间抬起头却见他只蹲在旁边看着,我就让他也吃,他却说自己不吃,只是让我吃。我也就不再吃,他只好拍了拍手,用大拇指和食指从碗里捏出一小块大肠头,放进嘴里,一边“叭叽叭叽”地大嚼着,一边还说:“好吃,好吃……”
这个场景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直至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每一次去看他,都会拐到镇上买一碗煎灌肠给他带去——我知道,我的姥爷,其实是非常喜欢吃煎灌肠的。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甚至已经不记得那碗煎灌肠的味道了,但姥爷那慈爱仁厚的音容却一直回荡在耳边,呈现在我的眼前。
姥爷离开我们也已经二十三年了,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听听他那温暖的笑声。每每走在街头,看人潮人海熙熙攘攘中,总幻想能看见一张帅气英武的酷似李向阳的面庞,正对我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