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丁香醉(散文)
一
灯下赏读白居易的《忆江南》,那句“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不禁勾起了对此时冰城故里的思念。遂附庸风雅,也填了一首《南歌子》:“辗转思乡夜,晨明梦未央。浓馥溢城江。领衔歌夏曲,醉丁香。”
人们一提哈尔滨,或许第一感觉就是不寒而栗。哇——,那个冰天雪地,冻死人不偿命滴喽!其实,这只说对了一半,作为哈尔滨的故乡人,无论童叟都会骄傲地告诉你,只晓哈埠冬雪貌,不谙冰城夏容颜,这对于北国名城,绝对有失公平。
随着四月开江风的狂飙劲吼,大江流冰,泓碧浩浩。几乎用不了十天半月,就送走了冷暖无常,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料峭短春,正式开启了长近半年的哈尔滨之夏和金秋的大幕。
还记得那支耳熟能详,至今仍余韵袅袅的歌曲《太阳岛上》吗?第一句歌词“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讴歌的就是最美丽的哈尔滨之夏。
这不,网上又传新信息,刚刚开始的五一小长假,来哈尔滨观光的客人,望着还没走多远的冰雪游背影,又“井喷”啦!家乡的微友说,可不敢出门了,江沿儿、中央大街、索菲亚教堂广场、中华巴洛克街区……那人乌央乌央的,老鼻子啦!“一亿人已到了,又一亿人随后就来了!”“今日头条”如是说。
二
白居易词忆江南美,曾引人生发无数翩翩联想,而观此时之哈尔滨,那一城的紫岫曈曈染霞晖,当不逊于“日出江花红胜火”。不得不感叹,南芳北葩,东花西卉,都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然而,就哈尔滨而言,领衔引吭,居功至伟,奏响夏之声交响乐的第一提琴手,却还是惟无牡丹之惊艳,而更冠幽兰之馨香的丁香花莫属。
记忆中的丁香树,一直都以为,是上世纪初,那些来哈尔滨建中东铁路的俄国工程师,还有忌惮苏维埃新政权,流亡于哈埠的俄罗斯人,哦,老哈人都叫“老毛子”们带过来的。
老道里、南岗那些最熟悉的地方,凡有木结构苏联房的院子,或是最早住着和中东铁路相关的老毛子人家,那砖混结构的小黄房凉亭旁边,都有一蓬一蓬的丁香树,与旁边的老榆树为伴,构成了一道唯哈尔滨所独有的特色风景。兆麟街幸存的街心绿地,通往霁虹桥,原存了多少年的“四化”大墙上的三角花园,也全都是一排一排的丁香树。兆麟公园墙内,那就更不用说了。那里面的丁香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树都成精了!树身斑驳陆离,枝叉弯曲虬劲,一派郁郁葱葱。作为根系发达,抗寒能力强,最适合北方地区种植的绿化苗木,丁香就是一个与哈尔滨城史俱存,同哈尔滨人烟火气息相伴,仿佛就是为哈尔滨而生,无处不有的一个存在,已经与这座城市的蓬勃生命力,水乳交融般融为一体了。
司空见惯寻常见,追根溯源不简单刚求教了“AI”,方才释疑解惑了。原来丁香树,虽与老毛子家居如影随形,缘分不浅,可她在中国本土,作为观赏植物的栽培,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代就有了。以紫丁香为荣耀,早期集中于达官贵胄私家园林和道观寺庙,后来就普及到民间了,又逐渐发展成为北方城邑绿化的主力军树种。其为丰富中国的园林艺术文化,和提升国人的精神生活品位,作出的贡献,功不可没,绝不亚于江淮江南岭南,那被人们千吟万颂,都快被宠上天的“三弄”之梅花!
想着给笔力不足的拙文再添些华彩,增些厚重。就又求教了AI施以援手,但我却没有感觉到兴高采烈,而恰恰相反,有的却是几丝惊诧和怅然。
所提供的十首古诗词,没想到十之五六的佳句妙语,竟都与愁闷难解,哀怨难抒的心绪相关。譬如晚唐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五代冯延巳的“霜树尽空枝,肠断丁香结”等等,都把花结作心结,不是断肠也难解。尽管历代文人墨客,也包括今人,都纷纷品评誉赞,说丁香承载了人世的离愁别恨、寄予了“感时花溅泪”的那种花与情的深深体悟 我却不愿人云亦云,倒是为丁香生出了不平之气。
凭什么要把丁香和负面情绪绑在一起,作自己人生仕途不如意的出气筒、泄气包!丁香花成结,这个“结”字又据何得出?
问遍冰城桑梓客,无人不夸丁香花。那知时节的序状花,一到四月底五月初,就高踞枝头灿然开放。那一个一个四瓣儿花朵,紧紧拥抱着,密密匝匝聚拢着。仿佛是一组组稚嫩的小喇叭,在同声齐呼:“夏天到啦!”通过细如芦苇杆儿的空心,长长的花芯桶管儿,播放出旋律优美的夏之声序曲,此时此刻,流连于丁香丛中的人们,谁能不由衷地啧啧赞叹“多美呀”!
诚然,她似乎真的不及国色天香的牡丹,美得倾城倾国,也不及花相芍药,和大月季花一样的玫瑰,那般如美人面的丰腴雍容。但“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百个人的评议话里,就有一百个潇湘妃子,谁又能给“环肥燕瘦”,那迷倒了汉成帝和唐玄宗的赵飞燕、杨玉环,论一个伯仲叔季呢!
丁香花从来与打结素昧平生,而是亲密无间地依偎抱团儿,形成了一个个火炬形状,如倒立起的葡萄果穗的花球,窃想应该像王宝钏奉旨彩楼抛绣球,锁定穷汉薛平贵,抛掷出的彩球那般艳美。
曾几何时,丁香花也记不起,有过什么柔肠百转的哀怨,与纠缠成结的郁懑,敢为丁香抱不平,倒是在她含苞欲放花千树的那一夜,几乎是瞬间就将琼紫雅白赋予了枝头,献给人间的那一种毫不迟疑的果敢,会叫人油然想起唐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黄巢咏菊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那种磅礴大气,与豪壮斗牛之势。
丁香花持恒耐久的花期,也绝非牡丹、芍药可比。别看花王花相富贵艳绝,但她们那种娇滴滴,孱弱弱的柔媚劲儿,在百花园中也只能算是惊鸿一现。查网才知,原来洛阳、曹州的地栽牡丹,单朵的花期也只不过五六天而已,这还得是在正常的天气。若遇雨经风,怕是又要打了折扣,早早就香消玉殒了,花期短得可谓稍纵即逝。
我去过曹州牡丹的故乡菏泽,还买回来牡丹根儿,还在北国的室内试种成功,结果,盛花期一个瓦盆开出来了八九朵。虽不逊于露天地栽的娇美,可当阳光一进阳台,三天未到,花瓣儿就有了脱水的迹象,开始打蔫儿了。急得我立马给这位大小姐,撑开了一个最大号的大阳伞,遮蔽在上面。
其实,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西汉武帝时的宫廷乐师李延年,在《佳人歌》里就继“诗经”之后,留下了难得的名句,“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吟咏的贵妃出浴,“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更是把杨贵妃描述得香艳至极,柔弱无二。从倾城倾国,到天香国色,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是一以贯之地把名姝佳丽与花王牡丹等同起来,互映互喻。既是如此不同寻常的“天生丽质难自弃”,不刻意尽呵护之力,岂不是在暴殄天花,慢待天人!
蓦然回首,再看丁香,就大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没有牡丹那么娇媚之柔,也没有那“矫情”的难以呵护之虑。从五月初到六月中,整整一个多月,一直都在不经意地向世人展示着自己姿容,还输送着那比单瓣儿茉莉还胜一筹的浓香。
三
每年这个季节的哈尔滨,就是一座丁香当值,艳冠群芳的花城。长街巷陌,馨香扑鼻,沁心入腹,就像引人进入了瑶琳仙苑的檀香阵一样。
晚唐大家陆龟蒙的“丁香”诗云:“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清代的陈维崧亦匠心独运,留下了言丁香花海之繁盛,咏丁香花洁白之壮观的诗句:“一夜花光如积雪,误他啼鸟报天明。”先贤这两首正气阳光,引人向上的丁香咏,又鼓舞我拨动了心弦。遂圣人面前卖字,效而学之,跃跃欲试了:“锦官城重晓观花,梓里云蒸凝紫霞。兰馥桂馨人欲醉,祥符当谢美娇葩。”
园林科研专家说,哈尔滨最常见的丁香栽培品种有13个。如果外延一下,加上科研和实验品种就可以达到50多个了。截至2024年的最新数字,哈尔滨市栽种的丁香树总量已达到135万余株,覆盖了城市大街小巷及公园绿地,成为全国规模最大的“丁香城”。谁会忘记,早在上一世纪的1988年,全市就已经众口灼灼,将“市花”的桂冠送与了最亲密的丁香花。丁香已经成为哈尔滨的又一张打卡名片,太令人兴奋了!
叫哈尔滨为冰城,已无争议。称哈尔滨为花城,想来也应无异议。或许五羊城的广州市,有名闻天下的花城雅号久矣,是否会有少许想法亦未可知。但窃想,穗城乃南国的老大哥,四季竟芳菲,全年斗妍丽,眼见塞北苦寒的小弟,也有了夏日丁香担纲的花城之芳名,也一定会乐见其成,为哈尔滨祝福的。
四
伏案码字,又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与故友缘结丁香花的岁月。几十年前,哈尔滨艺术学院培养出的,黑土地著名油画家子奇先生,油画静物丁香,曾获过许多奖项,本想再询根苗,却传来噩耗,已于去年年底,以耄耋之年溘然西去,叫人不胜唏嘘。
荣群先生亦是一个丁香发烧友,为寻觅据说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五瓣儿丁香花,每逢花季,就长枪短炮,进进出出于丁香丛中。如今退隐家中,也支起了画架,挥笔画起了丁香。窃想,五瓣儿丁香真有那么神奇吗?我却不信。在中国人的词典上,四与五,并无明显区别。“四喜丸子”“五子登科”,这不都是两个吉祥数嘛!可能是因为五瓣儿丁香更罕见稀缺,物以稀为贵的原因,才被有心人编排出了这个现实版的神话故事。或许此时的荣群先生,正幸福感满满,描画那千寻万觅方得来的五瓣儿丁香呢!
还有那三十年前看过的一篇赞美丁香的散文。作者是一位貌有潘安之神韵,学似宋玉之才华的夫子型小男子汉。对于花卉的花型、香型颇有研究。本职工作虽忙,却不弃钟爱,散文诗一般的语言,浪漫灵动的构思,字里行间倾注了对生活的挚爱,和丁香引人憧憬美好未来的火热情怀。年深日久,文中的那些激情洋溢的华美文字,已经渐行渐远了,但由丁香生发的友情却仍然没有释怀。想“小夫子”距离退休也已进入了倒计时光,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已冠上了“钟蕙庐主”的网名。想必一定是他近桂喜兰思丁香,几十年矢志不移的品位使然。
想起了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或许这就是时下自己的心境。不论是涨秋池,还是隔大洋,那种同浴西窗日,共议丁香文的美好时光的记忆,一定是地理天时阻不住,隔不断的。
拨开窗帘,繁星满天,一弯上娥眉月,在夜空中隐约闪现着身影。老伴儿催我休息了。蓦然又兀地勾起了心底那颇有点儿难以启齿,与丁香的一次零距离交集。还是近千禧年的日子,爱人突发心脏病住了医院,当时正是一城丁香溢长街的时候。卧在床上,她突然想起了丁香花:“要是有丁香相伴,我的病一定会好得更快。”啥意思啊,住的是大高楼,咋能种丁香树!看着满街盛花期的丁香,还不是可望而不可及。
回家路过兆麟公园,那从欧式围墙栏杆顶探出婀娜身姿的丁香树,却像是在摇动着手臂,擎着白紫相间的火炬,在频频亲切地向我打着招呼,“来吧,来吧!”一个念头陡然生上心头。
次日天刚泛白,我拿着塑料袋,揣着折叠剪儿就出了门,心里头念叨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又想,不能啊!这花可是属于这座城市的,不是你个人的。可眼前又浮现出爱人独卧病榻的期盼目光。我心一沉,牙一咬,治病要紧!天可怜见的,就恕我这一次不恭啦!
公园南门外的街心花园,那儿的丁香开的正旺,我选了几个最紧实的花簇,“咔喳喳”三下五除二就剪到了袋子里。谢天谢地,曙色微明,路旷人稀,庆幸没人看见,可心里头却还是扑通扑通打起了鼓。
“真香啊!”我人还没进屋,香气却先报了到。她说自己刚从小时候经纬校的梦里走出来。“我们教室的窗外就是一溜丁香树,我正在里面掐着花闻呢,闻到香气,香气就钻进来了,还以为梦境成真啦!”
不知道这有一种药香味儿的丁香,是不是比速效救心丸的薄荷味儿更有神力,反正没过几天,她就下地出院了。
丁香夤夜宿,老警寝难安。月下偷香沁,春心起细涟。君陶一何醉,花怨一何烦。自质本高雅,您当远妾边。
写丁香,这首丁香自语的小诗后面,还有一段挺有意思的故事呢!我们小区,恰与公安派出所,同处一个大院儿。从在公园晨练的那个早上,我结识了正拿着大笊篱,给荷花池捞杂物垃圾的一个叫大春的中年汉子。谁想,院中邂逅,他却穿上了一身警服。原来那天他是在做社会公益的好事儿呢!热心肠的人,总是装着他人。其后在美化靓化小区绿地当中,他又加入了居民行列。种芍药、种绿篱,种丁香,种葫芦,每逢值夜班的闲暇,都忙得不亦乐乎。
那晚他在丁香花丛拔草,正直腰歇气儿,随手牵过来怒放溢香的丁香花闻的时候,偏让我在阳台上抓了“现行”,于是就随口诌出了这首小诗,发给了他。第二天早起,他的微信名下面,给我发过来一长溜的警察卡通感情包,活灵活现地要对我采取“措施”。哈,警察不怒而威了,我只有自己惹的自己圆了,假凤虚凰地哄了……
丁香城的人,就是如此爱丁香,丁香就是这座城市的魂。她使这座城更美了,也使这座城的人更靓了。难得又难忘的丁香花季,醉了城,更醉了人……
2025年5月3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