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碰瓷奇遇记(小说)
一
李放菊额头伤疤突兀,厚厚的,犹如一座小山丘,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不用大幅转头,可以无死角扫视周围一切事物,花白而稀疏的齐耳短发在冷风中翕动,干树皮似的紫黑色的脸颊上被岁月镌刻着无尽的沧桑。她倚靠在剥落油漆的公交站牌边上,指甲漫不经心地抠着生锈的铁皮,突然她疼得一激灵。低头一看,手指头戳进了生锈的冒着棱角的铁皮上。深秋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吹得她不禁抱紧了胳膊,弓着背,裹紧了夹衣,蜷缩起来。本来就驼背的她此时驼得更厉害了,远远看去仿佛一口铁锅扣在一只颤抖的巨型蜗牛身上。冷风没能阻止她观察周围的事物,特别是移动的事物,她那略带浑浊的眼珠子时而像滚珠一样机灵地转动,时而又呆若木鸡似的紧盯着来往的车辆,时而欣喜,时而沮丧。这位就是当地有名的碰瓷专业户,交警队几进几出,被批评教育过多次,人家就是倚老卖老,打感情牌,打法律的擦边球,愣是没办法将其送进监狱里。她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走到路口处停下来,等待出手的机会。
这个月已经过去十来天,李放菊还没有开张。不是她不敢下手,而是实在是没有好的机会,现在的司机都学文明了。见到有老人过马路,立马停车等待,更有甚者下车搀扶那些腿脚慢的老人过马路——人家汽车都没开动,你总不能一股脑地撞上去吧。这样无脑的事她也干过,结局是做了无用功:自己头被撞了一个大包,人家汽车发出一声不大的“闷声”,定睛一看,车头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勺形小坑,调出行车记录仪,经过交警批评教育,她什么都没有捞到,还遭人嘲笑,从此便有了“铁头女侠”的绰号。有了那次教训,她得选准目标,演戏要演全套的,得逼真,否则又可能会多出一个绰号来。李放菊“工作”有自己的原则,有“几碰”“几不碰”:一是新手女司机她不碰,因为碰了会真的丢命;二是开车快的她不敢碰,为了几个小钱真把命丢了不值当;三是警车或公务车她不敢碰,那是权威,如果碰了那不是捋虎须吗——简直是作死的行为;四是千万级别的豪车不能碰,这些大老板一般不在乎钱,在乎顺气,他会直接要了你的命的。她敢碰的又有哪些呢?一是路口开车犹豫的,可以碰,哪怕真的撞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伤害,即使破点皮,甚至断根骨头都没事,那红闪闪的一沓钞票十分诱人,足以弥补这点小小的伤害。二是喝酒的,但没醉的,属于微醺的那种,最易成功,一碰一个准,你想啊,明知被讹了谁敢报警啊——那是找死的节奏?大部分人选择干吃哑巴亏,赔钱私了。可是这样的人也不是好遇的,你得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你得有丰富的碰瓷经验,这些对于一个新手碰瓷者来说可能难于登天,可在李放菊那根本不叫个事儿。三是碰中档的“豪车”油水大,因为他们这些几十万的车子说贵不贵,说便宜不便宜,家庭条件也很不错,赔几百上千的也不是很心疼,赔偿过程一般比顺利。
街上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密密的,斜斜的,打在人的脸上凉凉的,有的姑娘撑起了雨伞,有的老年人瑟缩脖颈,有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儿昂首阔步,全都不当一回事儿。秋风瑟瑟地吹着,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叶纷纷坠落,在地上打着旋儿,像黄色的漩涡涌向街道的尽头。
今天的车流量明显少了很多,行人反倒增加了不少。多次失败的碰瓷经历告诉李放菊,干这种事得像钓鱼一样,得有十足的耐心和敏锐的观察力,急于求成、贸然下手必定会功亏一篑。现在碰瓷你得演得像,这里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知名的导演,全凭自己自由发挥,演砸了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还会成为被告关进监狱。
鱼儿总是不上钩,再有耐心的垂钓者都失去耐心的时候,好多天都没有钱进账了,十天前碰瓷得到的两百块钱早就用完了,不过那次成本很低,只伸了一下头,吓唬一下司机就搞定了。可是现在眼见着生活紧巴巴的,她又不想去干给饭店洗碗的脏活累活,只得逼着自己朝这条道上走下去。她也想过退出,做点正当的工作——干这种事毕竟名声不好听且有一定的危险性。几年来,她有过几次“光荣”负伤的经历,若是在保家为国的战场上不说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准跑不了——骨折了两次,头皮碰了好多次,疤上加疤,都结成厚厚的老茧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她的头比汽车外壳硬得多。有不平者曾对着她戏谑道:“你这职业好啊!赶明儿我也辞职跟着你混了,哈哈!”李放菊努努嘴,脸都红到脖梗处了,半晌才嘟囔道:“你瞧,我这腿骨都断过两回,有本事你让老娘撞一回试试!切,你以为我容易吗?”
回想往事,李放菊既有自豪又有无奈,生活就像一颗大田螺,她就像一条好逸恶劳的寄生虫,不寄生于此又能去哪儿呢?
二
正想着,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辆红得发亮的宝马轿车缓缓驶来,轧得地上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一看就不是便宜车。李放菊两眼放光,她像一个三天没吃饭的乞丐,直咽口水,额头上的旧伤疤像一座比较平坦的小山丘在地震来临之际轻微地抖动着,不挑了,就它了!她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今天打算豁出命去来把大的,梭哈一把,偷偷把手缩进袖子里,紧紧攥着拳头,打算来个鱼跃冲顶。在她看来现在的“生意”确实不好做,不出点彩,谁会心甘情愿地赔你钱?
“妈的,拼了!”李放菊一咬牙,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着一只小兔子,脚指头死死地抠在布鞋里,都快攥成团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她特别紧张,左眼皮在不停地跳动着,难道会……她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这事必须要做。
眼见着车子要从面前驶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一狠心猛地冲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响,汽车紧急刹车,前后颤动了一下。李放菊的后背重重撞在车头上,倒地后额角也磕破了皮,血顺着脸上的皱纹汩汩地往下流。额头的伤疤被小雨洗净后又被鲜血染红了。
她双眼一闭,嘴巴一咧,这回是真疼了,额头像被火烤一般地辣疼,腰部的骨头仿佛已经断掉了,稍微动一下都感到钻心地疼痛,趴在车头前的地上不断地哀嚎着:“哎哟!我的腰啊!我的头啊!疼死我了!”一听到撞击声,吃瓜群众们都不禁将目光投向这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同时悄悄地向这里走来。
就在这时车窗摇下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探出脑袋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您别吓我!我这有行车记录仪的!”李放菊也不理姑娘,只是一直喊疼,说实话,今天确实伤得不轻,那表情绝对是真情流露,不是装出来的。姑娘见老人没有回应,便下打开车门,缓缓地走向车头处,老人的样子确实可怕,不停地哀嚎,痛苦极了,紫黑的脸被手抹成了大红脸。吃瓜群众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主持正义的,说老人是碰瓷行为,也有同情老人谴责女司机的……这姑娘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应该从大城里来的,长得肤白貌美大长腿,窈窕的身材,穿着一套得体的红裙子,披着乌黑的长发,气势上不输一般的网红女星。她大约二十七八岁,虽然很年轻,但是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一看就知道遇到了碰瓷的,因此不再怯懦,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碰瓷的,起来吧!说,多少钱?赶紧的,我还有事要做。”
李放菊心里一乐,今天竟然遇到个大方的,这个伤没白挨。她眯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见姑娘举着右手,五指张开:“这个数行不行?”李放菊心里美滋滋的,心想:“五千也差不多了,腰哪怕是真的伤了,也用不了这么多钱治。”于是便点头同意。姑娘回到车里拿出五百元愤愤地往地上一扔便要离开。李放菊顿时像城隍庙里的小鬼——目瞪口呆。这哪跟哪儿啊?我说的是五千,她竟然只给了五百,那哪成?
于是李放菊彻底放开了,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撞了人想跑!还有没有天理啊!”
“你这个老不死的,我说五百你不是同意了吗?怎么又反悔了?我可告诉你啊,这里有行车纪录仪,要是报警你一分钱也拿不到,你自己的行为你心里没点数吗?”
姑娘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在李放菊的脑袋上,嗡嗡作响,她的CPU快速地运转着,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出最佳的一步棋来。
“唉哟,我的老腰断了!五百能干什么?我不要钱,你送我去医院!”李放菊这招以进为退果然有效,原先那几个怀疑老人碰瓷的人现在都改变了态度,转而同情老人了。不过也有人见过李放菊,知道她的“丰功伟绩”,对她早有耳闻,不敢多嘴,只是无奈地摇头。
李放菊看见姑娘有点犹豫,便得寸进尺:“大伙给评评理,这什么世道!撞人还有理了!”
姑娘气得小脸通红,指着李放菊大骂:“想钱想疯了吧!碰瓷碰到姑奶奶的头上了。一分钱没有,现在就报警。”说着,她拿着手机报了警,见她报了警,李放菊心里一激灵,额头的伤疤轻微抖动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的心里又平静下来,因为此次她是从车右前方撞上去的,不是迎面傻瓜似的相撞,并且她确实受伤了,哪怕看了行车纪录仪她也不怕。
李放菊在地上又哭又闹,悲情牌打得很溜,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姑娘被气得脸都绿了,明明是碰瓷,可就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蹲下去检查李放菊的伤情,被李放菊一把抓住了头发,扯得生疼,疼得直咧嘴,头皮似乎被一点点剥下来。姑娘也不示弱,指甲狠狠掐进李放菊那粗糙如树干似的手腕里。
三
她们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车里突然有人大喊:“都别打了!这是我的奶奶!”听到男子的喊声,俩人都松开了手,姑娘一怔,怎么叫奶奶?这怎么可能?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李放菊听到喊声,后颈一凉,是阿凯?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用手抹了下带血的眼睛。一股酒气混着烟味飘过来,没错,她一眼就看见孙子脖子上的纹身,那张圆圆的胖脸,再看看他染黄的头发。还是几年前离家时的模样,要说变化,也没多大,就是脖子上多了根金链子。
阿凯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这回真切地看清地上是奶奶,一下子就愣住了,大声喊道:“奶奶?!真的是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围观的吃瓜群众都搞懵了。
“哈哈,一家人的事好办了,咱们都散了吧!”
李放菊先是用衣袖拭去了脸上血迹,然后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扶着车子竟然奇迹地般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阿凯……
“奶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阿凯疑惑不解地问道。
李放菊冲着孙子眨着眼睛,说道:“别说了,回去说。”
围观的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正当他们三人开车准备离开时,警车来了,姑娘冲着警官解释了一下,交警们便离开了现场。
李放菊坐上了孙子的车子回家。原来,几年前阿凯大学毕业后去沿海发达城市打工,结识了今天撞人的这个姑娘,这个姑娘叫红袖,是一家传媒公司的老板,现在成了他的女朋友。几个小时前,男友与朋友们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几百公里的返家路程,一直是姑娘在开车。
秋风又吹起来,几片梧桐叶慢慢落下来,盖住了地上的血迹。秋雨停了,天放晴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挤了出来,仿佛在冲着带血的路口狡黠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