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记忆是盏不灭的灯(散文)
此刻,山村的风儿似乎蕴含着那种甜甜的滋味。那是一种有着草木清香的气息,如同我摘一片雨后的草叶,放入嘴里咀嚼一会后,那种原汁原味的感觉。
父亲不等桃花盛开就离开了这个山村。他似乎知道,他走后的三月是捧着氤氲而来的。我明白,父亲是想要我们把春天含在嘴边,要我们在炊烟里嗅到泥土的松软。父亲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子里,变成了春天的另一种素描。
父亲总是说,岁月清浅就好。他就像一只蝴蝶选择安静的午后,在清风中消失那样,是那么的从容。但那一刻,他一定是忘了天空中的那只纸鸢是带着岁月在奔跑的。那一刻,父亲和我们相隔的距离是一片柔软的夜色。
那个夜晚,灯火恍惚,风儿显得是那么的多余。那个午夜,我的耳边只有妹妹们的哭声,她们的哭泣,把月光推向很远很远。其实她们也明白,这个世间已再无温馨的窗口把父亲挽留。
现在山村的夜晚又回到了可以看星星的年代。记忆中,儿时候的空气都是甜甜的,白天的天空很蓝,那种蓝,蓝得很纯粹,就连风儿都特别的轻柔。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去用眼睛捕捉美好,仿佛世间的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现在,我才明白,那些自然的甜蜜,是要用心灵去感受那份美好的。
初夏的山村,暖融融的阳光总是捎带着丝丝缕缕的草木气息,那一阵子穿过竹林而来的风儿,显得特别的凉爽,但它似乎也不想惊动这明亮的午后时光,便轻轻地在院子里打了个旋,然后沿着狭窄的弄堂四散而去。路边,那只大黑狗坐起身,抬头盯着桂花树上那只没有鸣叫的麻雀。这株桂花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就像他种下的那株紫藤一样,唯有岁岁年年被春风抚摸,唯有麻雀留下的痕迹。而如今,父亲,紫藤,都停格在了我的记忆里。那些画面,有清风加持,如同流水以曲折的姿态与山村作别那样。
山村,这份午后的葱茏时光,格外的静谧。这时候,浪漫舒展的云朵,在后山岗上缭绕盘旋,这个季节的山上同样的静寂无声。但这种静态让人很不舒服,仿佛缺少了某种生活的元素。我静静地望着被阳光笼罩的老屋,似有所悟,山村,或许是真的老了。
在山村,但凡是晴朗的日子,天空的颜色,一定是湖泊一样深邃的蓝。那蓝色,看着是如此的忧郁,又是那样的深情。有时候,看着看着,我总觉得自己会陷进去,然后,消失在那片寂寥的蓝色之中。
几年不来山村,却发现生态环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以前,房前屋后不是垃圾坑就是臭水沟,如今,经过五水共治,美丽乡村有了质的飞跃。然而,这些年,山村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了,有的屋子还在,却也东倒西歪的,仿佛随时随地会倒塌一般。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随着老一辈人的相继离去,年轻一代的人,他们的心也早已走远了,他们把家安在了他乡,他们无暇顾及这些老房子,或许,他们就是没有乡愁的一代人吧。
阳光下,老屋无言,但老屋背后的故事却显得生动又是喧哗,那些故事无声地告诉人们,每一个离开山村的人,都是成功的标志。谁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杭州落户了,谁家的儿子房子买在城东了……在山村,这些人的离开,无不彰显着时代变迁的一条脉络。
我望着这些无人居住的老屋,试图让暖融融的阳光抹去覆盖在岁月表面的那份沧桑和萧条感,去寻找那些被岁月湮没的记忆,却发现,记忆是如此的清晰。
那时候,山村里到处都能听到欢声笑语,家家户户都过得踏实又悠闲,仿佛这个小山村就是世间最幸福的地方。那时的午后,经常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收废品的吆喝声,这些声音伴随着一阵阵的狗叫声交织在一起,山村刹那间就热闹了起来,根本不像如今这般静得让人压抑。
父亲造的一间沙墙老屋前些年也倒塌了,那些老旧的瓦片一遍遍被雨水冲刷着,被风雕刻着,几根横梁终究不堪重负,在某个雨夜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轰鸣声。后来,残破的屋子依然在沉默中经受着属于它的白天与黑夜。再后来,为了安全,我和大妹夫一起把它推到了。
父亲说,那个屋子的地方他以前种过一株苹果树和石榴树,如今我也想再去种上一株石榴树。刹那间,眼前浮现出这样的一幅画面:好多的石榴花,开得特别的红。是啊,我多么想要拥有这样的一个小院子啊!那样,我也可以因为那些石榴花的美丽而让人觉得这个院落里的我是多么的幸福。
记忆里,我家老屋院子外面有一株硕大的冬青树。
那株冬青树,它在春雨的湿润中返青,它聆听着我们纳凉时候的叽叽喳喳声,它迎接着父母亲一担担收获的五谷杂粮。多少个冬天的夜晚,它被白雪覆盖,那些细小的枝条因不堪重负而压断。它目送着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它等待着放学的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多少个春节,它看着我们在欢声笑语中挂起了红灯笼,而后,在我们的欢声笑语中静静地聆听着一声声振聋发聩的爆竹声。
那株冬青树,它看着我们兄妹,一个个从山村离开,踏上了远行的路。那株冬青树,也从年轻变得苍老。风霜雨雪中,岁月总是那么的无情,但它又给你一份念想,面对生活,它又是如此的深情款款。
我的思绪仿佛比天空还要空旷与辽远。这时候,某些沉淀已久的遗忘,显得比时间还轻。漫长的时光里,一阵阵风儿穿过茂密的竹林,发出天籁般细微的声响。山村的风物和岁月的沉淀都交织在这一缕一缕绵绵的微风之中。
望着不远处那些翠绿的竹子,倒让我忘却了惆怅,它们充满着蓬勃的生机,此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旺盛。山村的岁月就这样纯朴,尽管特别的静谧,但又让我觉得美丽,又迷人。
那株银杏树,枝头光秃秃的,我可以想象,它们在秋天里,肯定不会想到,自己那些富有生命力的金黄色的叶片,会随着风儿变冷,在空中飞翔,而后一片一片飘落,落满苍凉的山村大地,最终被埋在厚厚的尘埃里。但它们肯定能够想到,过不了多久,自己的枝头随着春风又会长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叶子。四季交替,岁月轮回,父亲,我,儿子,孙女……这样的一条生命线,不就是一种岁月吗?
坐在老屋门前,我在想,如若能够选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黄昏,在这样的山村里,看落日的余晖,落在老屋门前,而后,慢慢爬到窗边,钻入屋子里。那时候,风儿在窗外轻轻地敲打着,偌大的老屋里,母亲一个人,房间里的一切,会不会都陷入一片寂静呢?
或许,那会儿,老屋里亮起的灯光会是依然淡定吧。又或许,那份淡定是属于母亲灶间的火苗的。山村的生活就是这样,既有轻盈的诗意,又有深沉的记忆,它们始终萦绕心头,就像眼前时而轻柔时而温暖的风儿,总是无孔不入,把这片岁月迷离。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天。那天傍晚,我寸步不离父亲床前,轻揉着他的胸口。那会儿,我根本看不到,金色的霞光仿佛一抹无声的微笑,高高地挂在桂花树头顶,而后从枝桠间漏下来,地上一片斑斓。我没有看到的是,那会儿,夕阳徜徉在屋前的小路上,那种懒洋洋的神态,迎接着微风中屋顶上慢慢升起的炊烟。
那个傍晚,山村是如此的安静,安静得近乎不可思议。我和母亲围在床前,一边听着父亲的呼吸声有没有异常,一边轮流喂父亲喝水。后来,当我把父亲的症状告诉大妹时,她立马说她进来吧。那一刻,我的心里很矛盾,既想她进来,毕竟她是医生,又不忍心她进来,毕竟夜太深了,一个人开车,我也担心她的安全。
我正出神间,只听得母亲在问我,回城不?我说等一会就回去。
这时候,看着上了年纪的老屋,沉浸在夕阳西下的氛围里,我的内心时有荒芜。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仿佛看见,这样的小山村,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她站在寒风中,默默地眺望着村口的方向。
我注视着风中的桂花树叶出神,或许,那只站在树梢上正在“叽叽喳喳”唱歌的麻雀,它似乎也已经忘记了山村里暮色的模样。
或许,用不了多久,若干年后,这样的小山村,一切终将萧条。一切终将逝去。一切终归寂静。山村如是。自然如是。我,以及我们的人生,亦如是。
眼前,一片梧桐树的落叶,随着微风飞舞着,盘旋着,似在无声地演绎着芸芸众生最后的归宿。
如今,老父亲也走了,他走向了岁月的深处,随着时间的流转,慢慢成了儿孙们思念的因子。或许,若干年后,这些走了的老人也会像那些空荡荡的院落一样,被岁月一起遗忘。而那些青壮年,他们带着满腔的希望也走了,他们走出了山村,在他乡安下了自己的家,慢慢地,他乡也就变成了他们的故乡。
父亲曾说,往事如酒,都沉在了时光的岁月里,而后随着日月的浸染,变得越来越醇厚,越来越绵柔。而我想着这些话,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山村,或许是真的老了。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傍晚,在山村,只有多情的风中那一缕吹弯了的炊烟,才会低下头去抚摸着屋顶上被时光亲吻过的瓦片,对于风儿来说,山村的萧条,是必然的,那或许也是它在抚摸了寂寥的小溪水后才明白的吧。我似有所悟,在这样的小山村里,或许只有时光没有忘记告诉我树叶该绿了还是该黄了。
如今,只留下了老母亲一个人在山村后,我总觉得黑夜很远,月光很长。它们总在不经意间就包围了我,就像夜晚的静谧,铺成一层厚重的幕布包裹着山村。母亲一个人的岁月显得很安静,如同这个山村一般安静。但我想,我们不在她身边,终究是残忍的。
可以想象,没多久,山村便会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黑色之中。又没多久,一弯婴儿睫毛一样轻柔的月亮,会慢慢在天边升起。
曾经,我望着月亮出神,想让月亮落在手中的酒杯里,连月亮一起饮下。可是,月亮一动不动地,就那样看着寂寥的我,看着这个寂寥的山村之夜,看着一边看电视的母亲和看书的父亲。
后来,月亮似乎在屋脊上睡着了,那时候,老屋斑驳的墙面上,那株红椿树的影子一动不动的,在时光深处藏得很深。银色的月光下,带着冷意的时光随着风儿在院子里流转,它不会去掩盖老墙的缝隙里那些沉淀已久的往事,老屋,在那一刻,显得是如此的淡定和从容。
月光下,院子里每一块青石板似乎都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就像那些摇摇欲倒的一间间老屋那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热闹。
或许,某一天,等到下雪了,我会再次来到山村,漫步在雪地上,听着脚下发出的“吱吱”的声音,看着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那会儿,所有的思绪会不会如同时间的碎片那样,每一片都泛起曾经的念想呢?
母亲在一边看电视,我从望着母亲的方向转过头来,抬头望着父亲的遗像,沉默了一会后,心中想,如若父亲还在,他肯定能够感受到溪水流动着青丝与柳色,能够听到窗外那一阵风中跃动着春的婆娑……
我闭上眼,想象着,风儿沿着花草,识别着一条清新的路径,竹子扬起一片片细长的眉。我的脑子里,父亲的双手摇动着春风,他穿过陌上,然后,五颜六色的枝头,清香了一个季节。对于父亲来说,春天,是一场想象,那春风春雨,把一阵阵花香与一声声鸟鸣停格。
那天午夜,父亲走了,在那间他亲手建造的屋子里,他安详地走完了自己94年的不凡岁月。或许那会儿,老屋的土墙上,薄薄的月光里,那些风儿用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刻痕,绘下了父亲的模样。
其实,我不知道的是,那面土墙,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流转中长成了一幅山村独有的轮廓,抑或父亲琴棋书画时候的种种神态。
这时候,风儿似在轻盈跳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