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奉城轶事(小说)
民国十二年的梅雨季,奉城的青石板路终日浸在黏腻的水汽里。当铺铜铃摇晃出的叮当声、赌场里骰子碰撞的脆响,与街角馄饨摊蒸腾的热气交织成一张密网,笼罩着这座藏污纳垢的江南小城。而在这浑浊的市井传说中,“清风侠”的名号如同暗夜流星,每次掠过权贵宅邸,便会带走成箱金条,留下百姓们压低声音的畅快议论。
奉城的人谁也没见过这个侠盗人长什么样**?**只听说有这么个人,这人来自哪儿也无从知道。只知道江湖上流传着“清风侠”这个绰号,意思是说这侠盗就像一缕清风,难以让人捕捉到。
奉城有一大户人家,做典当生意,老掌柜叫孙富贵,他有一个儿子叫孙里,是家里的独苗,平日不学好,整日游手好闲。这天,孙里在赌馆赌钱,手气非常不好,把把输,最后输急了眼,他拍案而起,瞪着充血的双眼,怒诉对方出老千。对方嘴角露出轻蔑的耻笑,说愿赌服输,想撒野也要找对地方。孙里被彻底激怒,他突然掀翻赌桌,从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尖刀,寒光一闪,利刃径直刺入对家咽喉。鲜血如喷泉般溅在雕花木窗上,尖叫声瞬间刺破赌坊浑浊的空气。赌馆老板见出了人命,让人拦下孙里,给奉城的警察局报案。
警察局长吕布仁听说出了命案,他亲自带队来到赌馆,因为事情经过并不复杂,了解完情况后,命人把孙里押上车,带到警察局,关进监号,等候审理。
奉城的市长叫蒋树人。在奉城,这位蒋市长是出了名的孝顺,人称“孝子市长”。原因是,三年前,蒋市长的父亲死后,他亲自在西城僻静之处寻了一处闲置的宅院,花重金买下,将庭院收拾干净,把父亲的棺椁放了进去,为父终生守灵。自此以后,蒋市长果真常来,时间久了,“孝子市长”名声也就传了出来。
孙里摊上人命官司,老掌柜孙富贵知道后,万分着急,这杀人偿命,孙里怕是小命不保。他膝下就这一个儿子,怎么忍心就这样被拉出去枪毙?孙富贵救子心切,四处托人,要救孙里。
这日,李五寻上门来,闲聊一番后,问及孙掌柜儿子的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十分神秘地对孙掌柜说,他可以引荐一人保孙里平安。
孙富贵见到了蒋树人市长。孙富贵见这位市长,面色白净,梳着个大背头,头发油光发亮,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右胸前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徽章,鼻梁上的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面一双细长的眼睛,隐藏着让人永远也琢磨不透的秘密。
孙富贵为救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市长办公室的波斯地毯上,额头沁出的冷汗滴落在昂贵的绒面上。蒋树人慢条斯理擦拭着金丝眼镜,镜片折射出冷光:“孙掌柜,杀人偿命是律法……”话音未落,孙富贵已将檀木匣推上前,匣盖打开,十根金条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茶香袅袅中,蒋树人端起景德镇青瓷杯轻抿一口:“不过逝者已逝,何苦再添冤魂?三日后,令郎自会平安归家。”蒋市长说完,端起跟前的茶杯。
孙掌柜见此,明白市长要送客。他忙起身告辞。蒋树人看着孙富贵走远,他这才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然后电话就通了。
“布仁呀,放人。”
三日后,孙里大摇大摆走出警局,命案就此不了了之。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奉城的大街小巷。溢满香酒楼里,酒客们借着醉意议论纷纷。“听说孙掌柜为捞儿子,给市长送了十根金条!”“可不是,那孝子市长,哼,只认金条不认人!”角落里,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衫的男人放下酒杯,他目光如炬,像是个练家子,但看上去人十分沉稳。此人正是梦云飞,也是让权贵们闻风丧胆的清风侠。
梦云飞坐在一旁,听了两个人的谈话,心中暗想:原来这个被传为孝子市长的蒋树人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是个伺机搜刮民财,敲诈勒索的主。
梦云飞暗中跟踪蒋树人。这日,蒋树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来到市政府院子里,上了车,一溜烟驶出市政府大院。在蒋树人的车后,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蒋树人的车子绕了几个圈后,在一处偏僻的宅子门前停下。梦云飞远远将车停下,人躲在暗处,悄悄盯着蒋树人的一举一动。
蒋树人下车开门进屋。他先点了三柱香,把香插进香炉,转到供桌后的棺材旁边,用力把棺材盖子推开,棺材里并没有他父亲的尸体,而是一个箱子。蒋树人打开棺材里的箱子,里面全是金条。蒋树人把公文包里的金条掏出来放进箱子里,满意地看着黄金,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
然而,蒋树人没想到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躲在屋外的梦云飞透过窗户上的小洞看得一清二楚。蒋树人走后,梦云飞轻巧地翻窗而入,将整箱金条收入油布包裹,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蒋树人发现丢了金条,暴跳如雷,摔碎了案头所有的青瓷茶具。蒋树人恶狠狠地拿起电话,拨通了吕布仁的电话,命令他立即到他的办公室来。
吕布仁从来还没遇到过姐夫发这么大的火,他急忙赶到蒋树人的办公室,听后差遣。
蒋树人说:“近来奉城的社会治安很不好,特别是那个什么大盗清风侠,闹得满城风雨,你要全力以赴,缉拿这个大盗,限你一个月时间把人抓到。”
“姐夫,你也知道,这个清风侠来无影去无踪,你让我到哪里去抓呀?”吕布仁哭丧着脸说。
“你是警察局长,这是你的事,我只要人。”蒋树人咬牙切齿地说。
吕布仁见姐夫不知道呛了什么火,也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出了办公室,回到警察局,安排抓人的事去了。
很快,奉城便实行了宵禁,大街小巷布满了巡逻的警察,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夜中来回扫荡,如同一张张狰狞的网。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吕布仁被姐夫骂了几次,可是清风侠一点线索也没有。说起清风侠很多人都知道,再问谁见过,人在哪**?**谁都说不上来。吕布仁为这事焦头烂额,但也无计可施,眼瞅着市长给他的期限就要到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天,吕布仁亲自带人上街巡逻,他希望自己能够撞大运,碰到违反禁令的可疑人员,抓了先关起来,也许能用得上。
春风楼里,梦云飞和小翠商量着早日给小翠赎身,然后买处宅院安顿下来,两人长相厮守。梦云飞和小翠从小青梅竹马,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多变,梦云飞曾经受过一次伤,非常严重,从此他在江湖上消失了五年。五年里,家里遇到匪患,家破人亡,小翠也被土匪掠去卖到了奉城的春风楼。梦云飞伤好后,他四处打听,在春风楼找到失散多年的小翠,梦云飞就此在奉城落脚。两人互诉衷肠,不知不觉就过了宵禁时间。梦云飞不得不匆匆告别,他低声告诉小翠:“等我,赎身钱就藏在土地庙,我很快就来接你。”
可当梦云飞刚走到街上,便被巡逻的吕布仁撞见。“站住!干什么的!”吕布仁大喝一声。梦云飞心中暗叫不好,转身就跑。几声枪响划破夜空,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腿,他重重地摔倒在地,被随后赶来的警察抓获。
梦云飞被带到了警察局。吕布仁命人把梦云飞绑在审讯室,他来到梦云飞跟前,上下打量着梦云飞,见这人气宇轩昂,不像是扛包拉车的,开始审讯起来。
梦云飞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说自己是来奉城做生意,在奉城并无亲朋,其他再无话可说。
吕布仁审了半天,也没审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但是,对于梦云飞在奉城只身一人这个情况,他倒是记在心上。吕布仁心想,把这人先关起来,到期限了要是抓不到清风侠,实在不行就拿这个人顶包交差完事。主意已定,吕布仁让人给梦云飞简单包扎了一下,关进了监号里。
小翠左等右等不见梦云飞,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四处打听,终于从李五那里得知梦云飞被抓的消息。李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嗅到了赚钱的机会,他故作为难地说:“想救人?难啊,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就是得花不少钱……”
小翠转身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十块大洋送到李五手里。李五接过大洋,在手里掂了掂,顺手放进口袋里,心里乐开了花,但脸上一脸平静地说了句“等我信”后就走了。
李五来到市政府,见到了市长蒋树人。“蒋市长,又来生意了。”李五一脸媚笑地对蒋树人说。
“什么生意?”蒋树人问。
李五就把春风楼小翠托他救人,被抓的梦云飞是小翠相好的事给蒋树人说了一遍。蒋树人听了,心中暗喜,自己前段时间黄金被偷,正愁没生意做,如今这生意送上门来了,丢的金条他还会捞回来的。
蒋树人说:“小翠虽说是风尘女子,也算是有情有义呀,我作为父母官,理当帮忙。你回去告诉她,可以来市政府找我,能帮她我一定会帮的。”
有了蒋树人的话,李五像领了圣旨一样,告辞了蒋市长。
蒋树人等李五走后,拨通了吕布仁办公室的电话。
“你是不是抓了个人叫梦云飞?这个人什么情况?现在哪里?”蒋树人开门见山地问小舅子吕布仁。
吕布仁如实把梦云飞的情况报告给了蒋树人。蒋树人听后,觉得这人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就说:“把人看好,等我电话。”
李五找到小翠,卖了一通关子,说他托了好多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官帮忙。小翠问是哪个大官**?**李五端着不说,只说改日他会带着小翠去见这个大官。
小翠救人心切,哪等得了改日,忙从箱子里拿出十块大洋,塞到李五手里。李五接过大洋,脸上乐开了花,说:“也好,明日我就带你去见这个大官。”小翠听了也不再好说什么,连声道谢,把李五送出了门。
第二天,李五带着小翠来到市政府,把小翠引荐给了蒋树人。小翠见到市长,蒋树人也没绕圈子,他开口就问:“听说被抓的人是你的相好?”
小翠说:“是的,是我相好。”
蒋树人说:“念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我这才答应了他们帮你,你要知道,从警察局里捞人不是件容易得事,需要多方打点,你能出多少钱救人?”
“只要能把人救出来,我都听市长您的。”小翠说。
蒋树人听了,冲小翠点点头,说:“好,你回去准备五十根金条,只要金条,你回去准备,好了再来找我。”
小翠一听,五十根金条不是个小数目,她连梦云飞的人还没见到。于是,小翠提出,她要见一面梦云飞。
蒋树人答应了小翠,让她去警察局,找吕布仁局长。
小翠来到警察局,蒋树人已经给吕布仁打了电话。吕布仁见到小翠,安排人带着小翠去监号里见梦云飞。
梦云飞见到小翠,又惊又喜,殊不知,这次若不是小翠,梦云飞很可能就成了一个冤死鬼。吕布仁局长本想着拿他交差,没想到在奉城还有人花钱救他,现在看来,还是捞钱是第一位的,替死鬼只能再找了。
小翠把情况简单告诉了梦云飞。梦云飞在小翠耳边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后说,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全脱身。
小翠按照梦云飞说的,到土地庙取了五十根金条,放在土地爷的供桌底下。一切布置妥当,第二天,她又来到市政府。
“金条我已经准备好了,五十根,一根不少。市长现在可以打电话放人了吗?”小翠直截了当地说。
“我要亲眼见到金条。”蒋树人说。
小翠说:“蒋市长,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随身带五十根金条?金条我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是地址,现在你答应放人,我就把这个装着地址的信封给你,你只管去取,我绝无虚言。”
蒋树人略一思考,觉得小翠不敢欺骗他。于是,蒋树人打电话给吕布仁,让他把梦云飞放了。放下电话,蒋树人说:“好了,你去警察局接人去吧。”小翠这才把手里的信封交给蒋树人,直奔警察局。
蒋树人打开信封,地址是土地庙。他立即出门,开车直奔土地庙。按照指引,在土地爷供桌底下找到一个箱子。蒋树人拿出打开,里面果然是黄灿灿的金条。蒋树人高兴万分,他拿起一根兴奋地看着,突然,他发现不对,这根金条上,有一条他十分熟悉的痕迹,这个痕迹,是他每次在敲诈来的金条上专门刻上去的。
“混蛋。无耻的混蛋。”蒋树人愤怒地骂出了声。“梦云飞就是大盗清风侠,我上当了,金条就是被他偷去的,决不能放过他。”
蒋树人开车冲进警察局,他来到吕布仁的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问:“人呢?梦云飞人呢?”
吕布仁看着疯子一样的姐夫,一脸茫然地问:“放了,按照你的指示放了。”
“梦云飞就是清风侠。快,快去春风楼,小翠是他的同伙。”
吕布仁听了,一下蒙在那里,瞬间他又明白过来。“是,姐夫。”吕布仁冲蒋树人敬了个礼,转身跑出办公室,召集人马直奔春风楼。
蒋树人和吕布仁带着人来到春风楼,把春风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冲进小翠的房间,房间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把春风楼的老鸨子带过来,老鸨子说,小翠交了赎身的钱走了,她走的时候留下一个木盒。老鸨子不慌不忙地递上一个木盒,里面有一封信,蒋树人拿出信打开,信上只有一行字:“金条暂由你保管,改日来取。——清风侠”。
蒋树人看着信,气得浑身发抖,而远处,梦云飞和小翠早已消失在暮色中,只留下“清风侠”的传说,继续在奉城的大街小巷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