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相思河畔(小说)
我爹把两把钥匙轻轻地挂到了九儿娘的脖子上。
两把崭新的黄铜钥匙用细铜丝穿在一块蛋青色的长方形铁板下端的圆孔上,铁板有刚出生的婴儿巴掌大小,上端也有一个圆孔,系了红丝线搓成的细绳。
红色的丝线绳儿挂在九儿娘脖子上,不长不短,特别合适。
九儿娘用双手捧起这两把钥匙,久久凝视着,好看的大眼睛里慢慢滚下两行豆大的泪珠儿,淌到抹了红色唇膏的小嘴边上,她那不大不小的的鼻子抖抖的。
我知道九儿娘心里在流血,她每每受了委屈,都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哭泣。
我的两个双胞胎妹妹竹儿、菊儿,一左一右依偎在九儿娘身边,瞪着两双极像九儿娘一样的大眼睛,不解地注视着我爹。
我爹说:“回吧,一切俺都安排好了,找你娘家叔伯侄儿胡大海就行。”
说罢,我爹转过身朝家里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我看见我爹眼里闪着泪光。
我妈倚在我家大街门的门框上,阴阴地笑着,眼睛里迸出兴奋的火花。
九儿娘两支手各牵着我的两个妹妹,注视着我爹的背影,我知道她是极希望我爹回头再说点啥,可是我爹蹒跚着进了家门,一直没有回头。
九儿娘转过身子,牵着我的两个妹妹竹儿和菊儿,缓缓向河边的小桥走去。
“九娘——”
我大喊一声,欲向河边追去。
“松儿,回来!”
我妈大吼一声,就像下山的老虎一样,我被钉在了原地。
九儿娘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身回头,然后牵着我的两个妹妹走过小桥,向远处走去。
“九娘——九娘——”
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年,我十三周岁。
我家住在高山镇东边的大山里,我们的村子叫相思寨,村前的小河从大山里淌淌而来,它是富水河的源头之一,我们村里人都叫它相思河。
我六七岁的时候,听我爷爷说过,我们相思寨的老祖宗在明朝初年从福建大山里迁到这里。因为我们姓相,又因为老祖宗思念故土和心上的人儿,就把寨子叫着相思寨。这个说道是真是假,我也不知,因为年久日深都过去了三四百年了。
我的祖爷爷叫相宗贵,我不记得他老人家,只是从家里那个相框的画像里认识他老人家的,比较干瘦的一个老头儿,戴着顶西瓜皮模样的黑帽子,留着一绺山羊胡子。我祖爷爷和我祖奶奶一生只有我爷爷这么一个孩子,他们勤劳持家,省吃简用,慢慢置办起厚实的家底。我祖爷爷就把我爷爷送到学堂里去读书,然后又送去青岛店铺里跟人家学做买卖,当账房先生,家里的活计我祖爷爷就顾长短工来做。
我爷爷叫相清泉,据我爹说我爷爷特别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能双手同时打算盘,一下子算两部账,毫厘不差。我爷爷学成出徒后回到大嵩卫那县城做杂货买卖,赚了不少银两,家里又添置了不少房子和土地。我爷爷和我奶奶生养了我爹和我姑两个孩子,他老人家知道读书的好处,所以就把我爹我姑都送到学堂里读书。我爹高小毕业后回到老家办学堂教十里八村乡亲们的孩子读书识字,不当睁眼瞎子。我姑在烟台中学毕业后,正赶上日本鬼子进攻北平,振臂一呼,跟着共产党打日本鬼子去了。
日本鬼子进占了大嵩卫县城后,兵荒马乱的,我爷爷就不做买卖了,回到了相思寨。可惜的是,四二年鬼子大扫荡拉火网,把跑散了的爷爷奶奶都给枪杀了。家仇国恨,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将来还要告诉我的后人,让他们铭记在心。
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秋天,我姑的队伍经过老家这里,我姑回了一趟家。临走的时候,就在大门外,我亲耳听见我姑让我爹把家里的地留个十亩八亩的,然后都交给新生的人民政府,连同那些多余的几十间房子一起交。我姑摸着我的头,又说如果不听她的话会殃及松儿,还有那对才两岁的双胞胎。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严肃,也特别神秘,不让我爹告诉任何人,必须照做就是了。我爹脸色很凝重,一一答应照做。
我爹叫相德宝,细高个儿,一表人才,眉清目秀,说话轻声细语的,真有那戏台上大相公的味儿。你可别看我爹像个大姑娘,发脾气来能吓死人,要不我妈咋会怕我爹呢,我妈是老虎,我爹就是武松。我妈就生了我自己这一个孩子,再就没有啥动静了。我爷爷奶奶盼望家里人丁兴旺,所以就给我爹又娶了一房媳妇儿,这就是我的九儿娘。
九儿娘,姓胡,没有名字,因排行老九,就叫九儿。九儿娘的娘家是胡家湾,在相思寨的下游,也在河边上,距离相思寨有二十多里地。相思河在我们这儿叫相思河,流到胡家湾那里叫石现河,河水流到郭城、发城地面上叫昌水,到了莱阳又叫着富水,最终并入五龙河注入黄海。
九儿娘家里姐妹多,养不起,十多岁就到了我们家里,四二年鬼子大扫荡那年,她娘家人都被打死了。第二年正月里,九儿娘给我生下双胞胎妹妹竹儿、菊儿。
我妈有点横,一脸的横肉,矮不溜秋的,像轱辘木头。我爹不太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我妈,但是她生了我,是个男丁,又是原配,所以我爹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着她。
我喜欢九儿娘,我爹也喜欢九儿娘。九儿娘不但人长得好,特别会体贴人,温温柔柔的。九儿娘个头不高,身材纤细,瓜子脸,大眼睛,白白净净,小巧玲珑。我小的时候,九儿娘天天抱着我,我是九儿娘抱大的,九儿娘有了妹妹竹儿、菊儿,还是那么喜欢我,把我当做她亲生的。我每每从学校回到家里,先跑进九儿娘的房间,去看九儿娘,去看我的双胞胎妹妹竹儿、菊儿。我爹给九儿娘和妹妹那一份好吃的、好用的,九儿娘都会再给我留出一份儿的。
一九四七年新政府组织土地改革,我家被划分为中农成分,那个时候我爹把地和房子交给政府分给没地缺房子的人家都快两年了。我爹依旧还在教书,是在新政府成立的小学校里,我爹还是小学里的校长呢。
前些日子,我爹接到了我姑从烟台捎回来的一封信。我爹看完信后,把自己关在我爷爷奶奶住过的那个屋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任凭谁叫都不应答。九儿娘让我和竹儿、菊儿去叫,我爹也不开门,也不应答。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听,觉得我爹好像在哭泣,还有扭鼻子呲鼻涕的声音。我们全家人懵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心里都惶惶不安的。
第二天清晨,我爹叫醒了我,让我跟他早早出门了,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干啥,我也不敢问。
深秋的早晨,凉意浓浓。地上隐约可见一层薄薄的霜,天上一队大雁呴噶地叫着向南飞去,远处山头上茂密的松林里不时传来几声猛禽的叫声,让人更陡添凉意。
我爹在前面走,走得有点急,他也不说话,我在后面跟着。一个时辰的路,快到胡家湾了,我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两眼注视着我,过了有两袋烟的功夫,我爹说道:“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明年就要读中学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有些事儿必须跟你说。”
说到这里,我爹停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在琢磨啥似的,然后接着说道:“现在是新社会了,实行一夫一妻制,俺得把你九儿娘好好安顿安顿,不能亏了她啊!”
我听了我爹这话,立刻明白了是啥意思,脱口道:“爹啊,你不要俺九娘了?”说罢,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你听爹说!”
我爹把我拽起来,继续说道:“不是爹不要你九娘了,而是爹不能再要了,这是国家的新规定!你姑捎信说要提早办理这事儿,不能等着政府催着。你现在也长大了,跟爹一样是家里的男子汉,你必须要和爹一起挑起照顾你九娘和妹妹的担子!有些事儿,不要告诉你妈,她对你九娘不好,这是你知道的。”
我咋能不知道呢,我妈自从九儿娘嫁给我爹后,就对九儿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能计较半年,若不是我爹不惯着她,她不知能做出啥样出格的事儿呢。我记得我爷爷奶奶被鬼子枪杀后,我爹把我奶奶的口红膏儿给了九儿娘,我妈一直耿耿入怀,咋的也过不去这道坎儿。那个口红膏儿,是我爷爷在大嵩卫城里特意买回来让我奶奶抹的,奶奶不敢抹,怕别人骂自己是妖精。我奶奶给九儿娘抹过一次,我爷爷奶奶都说九儿娘抹了口红膏儿更漂亮了,我爹喜欢得不得了,只有我妈翻白眼呸呸地吐吐沫。九儿娘抹过那一次后,奶奶就把口红膏儿珍藏起来了。
我跟着我爹来到了胡家湾,找到九儿娘的叔伯侄子胡大海,给九儿娘置办了三间房子和六亩地。
转过年来,我去大嵩卫城里读中学了。一个月回家一趟,往返的路上必定要经过胡家湾,回家也好,回校也罢,我都会先去看九儿娘,去看双胞胎妹妹竹儿、菊儿,给她们捎点好吃,当然都是我爹提前告诉我买啥,并且一定还要给九儿娘一些钱,数目不等,有时多有时少。
每次去看九儿娘,九儿娘都是脖子上永远挂着那两把黄铜钥匙,钥匙金光闪闪的,那块蛋青色的铁板也越发光亮起来。
我爹在老家的小学校里教书,还当校长。我妈把我爹看得死死的,决不允许我爹单独去别的地方,她每天都去小学校里查岗,上午下午各去一趟,我知道她是怕我爹偷着去找九儿娘。有时候,我爹去高山镇里开会,我妈就陪着我爹一起去,我爹在会场里开会,我妈就在会场外等着。我妈这个精神头儿,再加上水缸粗的身材,还有那双小脚,让不少人成为笑谈的话题,但是我妈充耳不闻,乐此不彼,牢牢实实坚守着她防线。
我妈是个睁眼瞎子,不识字,我爹从没教过他识字,我也没教她。我烦我妈,还有点怕她,更多的是可怜她,可怜她啥呢?我也说不清楚。我爹教过九儿娘识字,我也教过九儿娘,不知道为啥,就是觉得九儿娘应该识字。九儿娘识字很多,我爹说九儿娘就识字量来看,至少也是五年级毕业,所以九儿娘能看懂信,也能写信。
我爹写给九儿娘的信,九儿娘写给我爹的信,都是由我来传递的,每个月都写,但是从不落款、写日子。他们的信写得都很简单,写完了折叠成四角型别起来,从不怕我看。我爹写的,精炼,像诗;九儿娘写的,像她的人,精短,温柔。到现在我还能背上一些他们写的信:
“九儿:风高,月黑,夜长,思念愈浓。”
“宝哥:九儿心里永远都是你,孩子大了,会去看你,那是我们的孩子啊,就像松儿一样!”
“九儿:别累着,活儿慢做;竹儿、菊儿像禾苗,勤浇水,施肥,让她们成才。”
“宝哥:放心,保重!有你,我和孩子永远都是幸福的。”
“九儿:茕茕孑立,苦;有适合的,另嫁吧!”
“宝哥:九儿心里一辈子,就住你一个人儿,今后不准再提这事儿!保重。”
……
社会主义建设大高潮的年代里,我姑从烟台调到了青岛,听我爹说我姑的官不小,跟青岛市长平级。我姑由于战争年代负过伤,一直没有结婚。我姑想让我的双胞胎妹妹去一个跟她作伴,九儿娘就说让竹儿、菊儿都去吧,别把她俩拆开了。我姑说竹儿、菊儿都来我这里,你咋办?九儿娘说,俺有松儿呢。
我中学毕业后报考了师范学校,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毕业分配回了高山镇中心完小教书。我爹有先见之明,秋天的时候,他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去地里捡拾萝卜菜、地瓜叶,积攒起来以备度过饥荒。我爹一副肠子三下挂,不光想着九儿娘,还得想着竹儿、菊儿。宁可委屈了我们,也得接济九儿娘,接济双胞胎妹妹。
大饥荒的第二年,我妈得水肿病走了,临死的时候瞪着两个眼睛就是闭不上。不到一个月,我爹也走了。
我爹是倒在了相思河边上的,他的肚子隆起得老高,腿肿得一按一个窝儿。我赶到的时候,我爹早就没有了气息,他很安详,脸上没有痛苦的模样。
我爹手里攥着一只白色信笺纸叠成的小船,我掰开我爹的手指,取下小船拆开来看,这是我爹最后一次写给九儿娘的信:
“九儿:宝哥不行了,要去找爹妈了。你得好好活着,还有松儿和他两个妹妹,孩子都没成家啊,你是他们的妈啊,担着这重担吧!这辈子宝哥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啊,来生宝哥等着九儿,一定好好待你,不再辜负九儿!”
我想,我爹肯定是想把小船放到相思河里去,让河水把小船漂到胡家湾去。
后来,我把九儿娘接回了相思寨,因为我是九儿娘抱大的。二零一九年,九儿娘在相思河畔的家里仙逝了,她老人家脖子上依旧挂着那两把金色的钥匙,双手紧紧地捧着这两把钥匙,脸上特别安详幸福……
九儿娘享年九十有六。
(全文完)